“我劝你最好不要去。”陆谦说,“突厥四王子才踏入中原境内的时候,突厥王庭出了内乱,老突厥王被他的大儿子杀了,新王集结兵力,准备南下。四王子却毫不知情,他的势力太弱了,如今被围困在小清凉山,被人一锅端。”陆谦眼睛超屏风后瞥了一眼,继续问:“他如今在中原是仇敌,回突厥是乱臣贼子,曾今的高贵的突厥四王子已无容身之地。你还要去么?”
霍云山回到这温暖的屋子反而有点儿犯困,抱着一碗姜茶只管喝。
“你干嘛不趁我下水前说?”霍云山笑道。
陆谦对霍云山所说的跟踪监视毫不遮掩,笑说:“我只是好奇你怎么逃遁,也好奇你是不是真能办到。陆某敬佩得很。”
霍云山挑眉冷笑:“就这么个敬佩法?”
“那霍姑娘要怎个敬佩法?”
“放我走。”霍云山故意道,冷笑一声。
“好。”陆谦说。
霍云山扭头看他,从他脸色没看出什么意思,问:“陆大人,我说放我走。”
“我说好。”陆谦把门打开,说:“现在就可以走。”
霍云山双肩一抖,卸下裹在身上的一床被子,跳起身来,看着陆谦,走到门口,说:“你说话算话。”
“算话。”
“那你捉我回来做什么?”
“一则怕您着凉,二则让您知晓前因后果,再做决断。”陆谦说:“门外已经备了马和干粮。”
霍云山看着陆谦,早看清他的神色,也朝屏风后瞥了一眼,不客气地夺门而出,翻身上马,奔入夜色中。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陆谦对废王说:“您说她真去?赦拓那里就算今日脱险,也已经是死局了。”
废王说:“我也不知道。”
废王又问:“她真明白你的话了么?”
陆谦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霍云山她连夜赶到小清凉山,山中静悄悄的,马惊了林中鸟,扑簌簌飞出几只,发出惊怪的警告声。
曙光中,她立在山头,见一队人马朝西奔驰而去,辨不出是何人。
霍云山调转马头,朝山下没命地奔去。
前队人发现这个尾巴,拉弓上弦,瞄准射击。
霍云山在射程外停住,大叫:“孔雀!绿孔雀!”
一人一马越众而出,正是赦拓,周围人收起兵器。
霍云山这才看清赦拓一身血迹。
赦拓抱着霍云山,尽力让自己不倒下。霍云山摸到他的袖管,湿粘的血满手。她惊慌地拉起他的胳膊。
“没事。”赦拓的小指不见踪迹,血已经止住。他抚摸霍云山的脸,目光是从未有过的缱绻和不舍,他问:“你来做什么?”
“来找你。”霍云山说。
赦拓看着她,默然良久,说:“你走吧,我如今已无处容身。”
霍云山说:“我也是,我被人追捕,也在逃亡。”
赦拓愕然。
“现如今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什么都没有了,都自由了,逃亡都有个伴,多好,这是天意,让我们在一起,违背不得。”霍云山泪中带笑,却是真有欢喜。
赦拓看着她的眼睛,说:“对,天不负我。”他紧紧抱住她。
“不!”赦拓突然推开霍云山,说:“我还没有倒下,只要活着就有机会。”他从怀中摸出一团血迹淋漓的布,递给霍云山说:“你帮我,把这个交给李慈煊。”
“废王?”霍云山接过,是撕下的袖子,上面似乎有斑驳的血书。
“转告他,多谢他出手相助,这份情我赦拓铭记于心。”赦拓捉住霍云山的手,说:“不要拆开,帮我,交到李慈煊手中,一定亲自交到他手中,我的命就在这里了。”
霍云山说:“好。”
赦拓说:“你上次拒绝我,我伤心了很久。”他一把抱住霍云山,故作轻松地说:“对心爱的女人就是没办法。下次我就直接把你抢走,不说那么多废话了。这次我去不知是生是死,你不要去也好。”他眷恋地用脸去抚摸情人的青丝,说:“我舍不得,我会心痛。”
霍云山不知道他是舍不得她去死,还是舍不得离开她。
赦拓已经放开她,翻身上马,陌陌望着霍云山,探身下来狠狠吻住她的嘴唇,然后放开她。霍云山看到他明亮的眼里闪着温柔的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就像上一次的分别,似乎是想牢牢记住她的样子,嘴角露出一点笑。
霍云山看见这一笑,忽然很难受,心里像被重锤砸了一锤,闷疼闷疼。她站在赦拓投下的阴影里,只感觉到心痛。
她跟赦拓有一种相似的无奈。因这无奈不得不走上陌生的路。他们就像沙漠里的菟丝子,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和随遇而安的能力,但是没有根。当两棵菟丝子相遇,他们欣喜和相惜,但一阵风吹过,又滚落得不知去向。
“等我回来。”赦拓说。
“等我。”霍云山说。
二人遥遥挥别,直到望不见彼此,目光仍留在远方。霍云山不禁想,若他们俩就是戈壁沙漠上相遇的流浪人该多好,可以相互跟随漫无目的地游荡,因为有了对方,所有的游荡都是幸福的旅途,所有的停顿都是甜蜜的回忆。
可惜,人在这世上被赋予了太多的身份。身份让人不再是单纯的人,给人带来一些什么的时候,也给人戴上了枷锁,让人不再只为自身最初的意愿生活。
不识身份时的相识相爱是最真挚的感情。
霍云山把血书交到李慈煊手中,陆谦在一边看到霍云山神情憔悴,问:“您要紧吗?”
“他说他的生死全在这里,您救他的恩情他铭记于心。”霍云山眼巴巴望着李慈煊说:“还有多谢您出手相救。”
李慈煊看了她一眼。明白最后这一句是也是她想说的话。
他说:“我知道了,你放心,你暂且住下,有些事情还要请你帮忙。”
等霍云山辞去,陆谦问:“信上写的什么?”
李慈煊把血书递给他。
陆谦展开,正反查看,只有血迹,再看,还是没有字迹,抬头去看李慈煊。
却见李慈煊举目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等李慈煊回过神,已经日影西斜,如血的残阳照在身上,有种悲凉的凄艳。李慈煊看着桌上的“血书”,叹了口气,这哪里是血书,这分明是最动人的一封情书。
这哪里是情人间的书信,分明是封绝交信。
霍云山跪坐在被褥中,手中捧着一张薄薄的书信,短短一个月,她的伤寒还没痊愈,赦拓的态度就已转变。
柔奴抢过信来,读完柳眉倒立,把那信撕得粉碎,骂道:“天下男儿皆薄性,突厥男人也一样!今日山盟海誓,转头就娶了公主贵女。就该让他死在小清凉山,救他做什么?姐姐,天下男儿多得是,没了这个忘恩负义之徒,让殿下再给你物色几个好的,让你挑。莫非就在一棵树上吊死?”
霍云山没有听见柔奴说些什么,只是愣愣的,她忽然想起那夜赦拓在她耳边说的话:“我做了什么,你也会这样吧?”霍云山其实理解赦拓,在这样的局面下,只有借助妻子家族的力量才有可能翻身。她向来觉得自己是个洒脱之人,原来心也会痛,不禁想,她与赦拓只有在身边的时候才是彼此爱的人么?一旦分别,便各有背负,不再是自己。
柔奴还在骂。
霍云山忍下心中痛楚,轻轻叹了口气,说:“男人啊,总有那么点儿雄心壮志。”
柔奴噤声,不可置信地看着霍云山。
霍云山仰头对她说:“你去对废王说,问他要我做什么?”
“你要干什么?”
“我欠了他一个情,自然要还。”
“还了之后呢?”
霍云山没说话。
“你要走吗?又要离开我?”柔奴扑到她身边,抱住她说。
霍云山没有再敷衍她,说:“朝云,年少时候的事情我真不记得了,我也不记得我是谢家大小姐,我就是边塞孤儿里普通的一个。我记忆里就在龙官寨长大,眼里看到的是大漠戈壁,耳中听到的边塞俚语,京城离我太远了,废王、锦衣卫他们想要什么,我也不能理解。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也知道你尚在人世,如今得废王保护,我也放心了。我只想回家,回龙官寨。希望你能理解我。”
柔奴默默起身,走到门边,转身说:“姐姐,我真羡慕你。”
李慈煊分毫不取,还为霍云山准备了车马,反而让霍云山心中越发觉得亏欠了他。但她一介草民,即便是废王,到底是个王爷,她没有自信能有报恩那一天。只得将这份恩情在心中默默牢记。
柔奴眼中带泪。
霍云山作为长姐,还是对李慈煊说:“请您善待朝云。”
李慈煊拉住柔奴的手,让她立在自己身边,说:“你放心,我会护她周全,不再受苦。”
“若王爷有用得上我的一天,只管开口,您这份恩情我记在心里不会忘。”
李慈煊微微一笑。
姐妹二人抱在一起,没有惜别的话语,只有默默垂泪。
此去山高水长,可能永无再见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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