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夏夜，闷得像个不透气的蒸笼，空气里都能拧出水来，压得人胸口发沉。

朱琦刚从车里钻出来没走两步，身上就糊了一层黏腻的汗，哪怕在上海待了这些年，她依旧烦透了这种鬼天气。

周琳可不管这些，一把拽住朱琦，几乎是生拉硬拽地把她拖进了Rollin'那扇能把人眼闪瞎的大门。

店里冷气开得足，刚进去，后背那层薄汗瞬间收干，激得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股子混合了香氛和冷气的怪味儿直冲鼻腔，呛得朱琦直皱眉。

Rollin'，新近蹿红的夜店，最大的招牌就是那一水儿身高腿长、盘靓条顺的男模，平均年龄不过二十二，正是鲜嫩得能掐出水的年纪。

朱琦被周琳半拖半拉着，穿过那条被幽紫色灯光笼罩的长廊，光影暧昧，气氛诡谲，震天动地的音乐声隔着墙壁都能听见。

刚进预订的包间，屁股还没坐稳，店长王轩后脚就堆着笑跟了进来。王轩是个瘦子，一笑起来满脸褶子都透着精光。

他目光在包间里两个年轻女孩身上一扫，面前两个姑娘一个可爱，一个冷冽，但身上穿戴都价格不菲。他只听说周家那位爱玩的小公主要来，可拿不准哪位才是正主。

“这边儿！”周琳扬手一招呼，声音脆亮，打破了王轩的犹豫。

王轩心下一松，腰弯得更低了，凑上前热络地问着偏好。

“要人气旺的，会来事儿的，别给我整那男妈妈款的！脱衣有肉穿衣显瘦那是基本配置……”周琳熟门熟路地点着，跟菜市场挑白菜似的。

朱琦冷眼旁观。要不是知道周琳刚被那个十八线小糊咖郑栩给踹了，她真看不出这姐们儿是来借酒浇愁的。

那郑栩长得是不错，也有点演技，以前拍长剧的时候洁身自好，不肯接受潜规则，一直没什么好资源，这两年靠拍短剧才混出点名气。而他跟周琳掰了，最大的原因就是嫌周琳玩得太开。

其实周琳一开始勾搭上郑栩的时候，压根也没想到他会那么洁身自好。因为单看郑栩的长相就是一个玩咖，但谁能想到表面上的阳光大金毛，私底下会那么保守。

王轩麻溜地记下周琳的要求，转头又看向朱琦，脸上堆起职业性的笑容：“这位小姐姐呢？喜欢什么款式的？”

朱琦身上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冷气也没能挡住王轩挖掘潜在客户的本能。

朱琦眼皮都懒得抬，指尖在矿泉水瓶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吐出三个字：“干净的。”

王轩一愣。他在风月场里混了这么久，客人挑人，无非看脸、看身材、看会不会哄人，再不然就是看床上功夫。头一回听到有人要求“干净”的。

王轩前脚刚走，周琳就噗嗤一声笑倒在沙发里，身体歪歪扭扭：“干净的？我的朱大小姐，你真当是来菜市场挑有机蔬菜呢？还要贴个绿色无公害标签？”

“我好像还没删郑栩的微信？”朱琦慢条斯理地拧开矿泉水瓶盖，抿了一小口，眼神掠过桌上那擦得锃亮、却不知被多少人用过的玻璃杯，终究没碰。

“得得得，姐错了，姐错了行不行？”周琳立马认怂，赶紧转移话题，生怕这位祖宗真一个电话拨过去，“……不过说真的，你可千万别跟你哥说是我带你来的这儿，不然他能生撕了我！”

“这是沈适的地盘？”朱琦眉头微蹙，有点想走了。

周琳见状赶紧拉住她：“哎呀，没办法嘛，谁让他这儿的货色最顶尖，专治各种失恋内伤！”

朱琦瞥了一眼周琳，谈崩了十几任男朋友还能像初恋一样投入，这份“赤诚”，她也是佩服。

王轩揣着那“干净”二字回到模特区休息室，空气里是廉价发胶、烟味和各种香水混杂的一起发出的甜腻气味。

满屋子的年轻男人东倒西歪地瘫在沙发里刷手机，短视频聒噪的背景音此起彼伏，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被过度消耗后的麻木和颓废。

干净……干净……王轩心里琢磨着这词儿，视线扫过沙发上这群歪瓜裂枣。

这个每天下班后跟不同的客户约会，上海献血优质户；那个入行四年，玩得那叫一个荤素不忌；还有那个，被包养都不止第一回了......

王轩扶额，干他们这行的保持干净，简直是他妈天方夜谭。

最后，王轩把朱琦的要求粗暴解读为“纯情男大”，抬手点了几个人：“你，你，你，还有你......”

被点中的人懒洋洋地起身，把手机揣进兜里，互相打量彼此几眼，笑起来：“哟，今儿客人好这口清汤寡水的啊？”

“少贫嘴，去888房间。”王轩没好气地催促。

被点中的人经过王轩时，七嘴八舌地问：

“手头大方不？”

“年纪大的还是小的？”

“长得漂亮吗？”

“都给我把嘴闭上，管严实点儿！”搁平时，王轩还会同他们闹两句，但今天他是真怕这几个嘴上没把门的捅出篓子。

看着那几个人晃晃悠悠地出去，王轩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他目光在休息室里又扫了一圈，最终落在角落里一个蜷在阴影里睡觉的身影上。

犹豫了一秒钟，王轩还是扬声喊道：“肖恩！你也跟着去！”

被点到名的人似乎没睡沉，眼皮一掀，没半点刚醒的惺忪，默不作声地站起身，缀在了队伍的最末尾。

*

王轩领着一队人浩浩汤汤地进了888包间。

888是Rollin'最大的包间，只坐着朱琦和周琳两个人的时候，空旷得能跑马。但当七八个身高腿长的男模鱼贯而入，分成三排站定后，空间瞬间就显得拥挤起来。第三排的人几乎完全隐没在包间边缘昏暗的光线里。

周琳歪在深灰色的环形沙发正中央，手托着腮，目光从左扫到右。蓝紫色的光球在头顶旋转，光斑在这些年轻俊朗的脸上跳跃流转。

在周琳肆无忌惮打量他们的时候，前排几个平时嬉皮笑脸惯了的，此刻也难得地显出了几分拘谨，下意识地微微低头或移开视线。

来这儿的客人，无非几种：上了年纪寻找刺激的大龄富婆，同行里互相找乐子的女模，还有图新鲜的没钱年轻女孩。面对这几类，他们总是游刃有余、甚至带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优越感。

眼前这两位，虽然不是绝美，但面容也是姣好的，这种年轻好看又有钱的人，让他们难得生出一种无所适从的拘谨。

周琳最终点了五个人，被点中的五人眉眼身形间，多多少少都带着点郑栩的影子。

朱琦心想，这怎么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专一”呢。

“哎，该你了！”周琳用肩膀撞了撞朱琦。

她今晚拉朱琦来，除了陪自己散心，多少也存了点小心思——她实在太好奇，这个平日里像断了情根、封了心脉的高岭之花，到底会对哪款男人多看一眼。

朱琦的目光懒洋洋地掠过眼前这一排男的，乏味得让人提不起兴致。

王轩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厌弃，赶紧试探着推荐其中一个：“您看这位怎么样？可米，上个月的‘点单王’！”

“丑。”朱琦眼皮都没抬。

可米脸上那点职业化的灿烂笑容瞬间冻住，僵在脸上。

“那这个呢？这可是我们店的头牌！”

“太老了。”

朱琦的点评让周琳笑倒在沙发里，身体一抽一抽的，差点背过气去。她平时说话多少会留点体面，但朱琦真的是一点面子都不肯给对方。

“要不……让后排的兄弟也上前来亮亮相？”王轩硬着头皮提议。

“换！赶紧换！”周琳看热闹不嫌事大，起着哄。

朱琦知道自己今晚如果不选一个的话，周琳不会让自己蒙混过关的，于是视线一扫，指了指角落一个化着极其夸张妆容的模子：“就他吧。”

“嚯？”周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咦。刚才还点名要“干净”的，转眼就点了个妆浓的。

王轩见朱琦终于点了头，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赶紧介绍：“这是肖恩，咱们店冉冉升起的新星！”

这肖恩，脸确实是顶配，可惜总爱画这么浓的妆，白瞎了一副好底子。客人对他的评价普遍不错，唯一让人头疼的是，这小子从来不和客户在外面约会。虽说他们店里有规定，但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王轩说过他多少次要多维护客户关系，但他都置若罔闻，这让王轩对他真是又爱又恨。

在几道或好奇或看戏的目光注视下，肖恩朝着朱琦走了过来。

人还没到跟前，一股浓烈呛人的“蔚蓝”香水味先扑了过来，朱琦瞬间后悔了自己一分钟前做的决定。

肖恩挨着朱琦坐下，脸上扬起一个热情的笑容：“你好，我叫肖恩！”

“嗯。”朱琦冷淡地应了一声，偏过头去喝水，试图用身体动作隔绝掉一部分那令人不适的香味。

“怎么称呼你？”

“Judy。”

“你长得真漂亮！”

“嗯。”

“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吗？”

“……”

肖恩也感觉到了朱琦的冷淡，虽然依旧会热情地找着话题，但明显保持了一定的安全距离。

怪不得是新星，察觉出客人的不喜欢就立刻调整相处模式，也不会因为客户的态度就甩脸色。

另一边，周琳已经和那五个男模玩起了十五二十。没几轮下来，桌上的酒瓶空了一大半。

周琳本想买醉，奈何天生是千杯不醉的体质，看着身边几个男人喝得面红耳赤、眼神迷离，自己却还清醒得很，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于是她把战火引向一直在旁边喝水的朱琦：“过来！陪我玩！”

“不喝。”

“那让肖恩替你喝！”

朱琦还没来得及回答，便看到周琳眼珠子一转，笑得贼兮兮，“怎么？这就心疼上了？”

朱琦斜睨了一眼身边的肖恩。心疼？她出钱，他喝酒，天经地义：“等下我输了，你喝？”

“没问题！”肖恩笑容不变。

不再废话，朱琦和周琳直接比划起来。朱琦手气顺，赢多输少。

每当她落败，旁边的肖恩便二话不说，端起酒杯仰头就灌，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迟疑。这点倒是让朱琦觉得还行，钱没白花。

又玩了一会儿，周琳啧啧两声：“真狠心呐你。”

朱琦这才扭头仔细看了肖恩一眼，他脸颊已经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连那层厚厚的粉底都快盖不住了。

刚才玩得上头，她都记不清肖恩到底灌下去多少杯了。但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花钱买服务，你情我愿。

朱琦转回头想继续，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打断了手气，连着输了好几把。她开始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便站起身。

“去哪儿？”周琳抬头问。

“洗手间。”

周琳看着朱琦打开包间门往外走，嘀咕道：“里面不是有吗？”

*

朱琦穿过那条幽紫色的长廊，刚拐过一个弯，就看见刚才被她评价为“丑”的那个可米，正和另一个男模迎面走来。

“新来的那个肖恩，刚才是不是被点了？”可米的朋友问道。

“是啊……”可米出来后，越想越憋屈，那股火气蹭蹭往上冒。

正好撞见朱琦，可米不敢正面刚，只能故意提高音量，想让朱琦知道她千挑万选的那位，在他眼里屁都不是。

朱琦可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主儿，经过时，不轻不重地抛过去一句：“丑人多作怪。”声音不大不小，刚好清晰地钻进可米耳朵里。

可米被噎得一愣，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还没等他想好词儿回怼，却听见他朋友接着说道：

“……肖恩真名叫什么来着？张言余？名字也怪拗口的……”

朱琦在听到“张言余”三个字时，骤然停在原地。

这三个字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般，猝不及防地劈开了她记忆深处尘封的伤口。往事裹挟着喧嚣与光影，横冲直撞，瞬间将她吞没。

*

“你撞她干什么！”

“这我女朋友，宋为佳。”

“我是新生代表张言余。”

“你还好吧？”

……

时间在倒转，最后定格在初见那天。

高一刚开学没多久，朱琦和她妈乔惠又爆发了一场争吵。这样的争吵自父亲意外过世后就成了家常便饭，而这一次的结果依然是她迟到了。

自从她爸意外过世后，她妈每天都靠酒精度日，整个家都浸泡在酒精与食物**的混合气味里。朱琦会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乔惠拉起来，逼她吃饭。会反复地和乔惠说着父亲去世的消息，逼着她妈认清现实。有时候她看到她妈因过度焦虑伤心而不自觉地手抖，又会感到自责。

这天早晨，在和宿醉未醒的母亲激烈争执后，朱琦顶着一头被母亲抓得像鸡窝一样乱糟糟的头发，校服皱巴巴地贴在汗水浸透的背上，整个人狼狈地冲向教学楼，却在楼梯拐角，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个正常下楼梯的人。

巨大的冲击力让朱琦向后跌坐在地上，尾椎骨传来一阵钝痛，但她还没来得及顾及，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温热液体就从鼻腔里涌了出来。

朱琦对血腥味已经太过熟悉，她下意识地捂住鼻子。抬起头。视线却被一片刺眼的阳光吞噬，方才撞她的那个人逆光而立，轮廓模糊在光晕里。

紧接着一只干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朝着她伸了过来：“你还好吧？”

那人脸上漾开的笑容，明亮得近乎灼眼，毫无预兆地照进朱琦心底已经腐烂生蛆了十六年的阴霾角落。

朱琦感觉到身体的血液在叫嚣，一种陌生的、超出她对自己身体认知极限的燥热席卷而来。她死死屏住呼吸，似乎这样才能控制住身体的颤抖和脸颊的滚烫，不让这份狼狈的异常被眼前的人察觉。

朱琦没有去握那只手，只是慌乱地低下头，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个地方。她害怕看到对方闻到她身上汗渍的酸臭味后流露出的厌恶。

朱琦知道自己不好看，她生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额头上是此起彼伏的青春痘，长着一双连她妈都说晦气的下三白眼，没有高中生应有的稚气可爱。

朱琦在学校也没有朋友，除了因为泛黄的宽大校服、挥之不去的汗臭味、以及三十块一双的地摊鞋外，还有她奇怪的性格。

朱琦不会和班上的同学聊天，每天来学校后只是一味的低头学习，一到下课时间就马上跑回家，人影都不见一个。因此，班里的人都在她背后说小话，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也满天飞。

后来朱琦才知道，那天撞到的人叫张言余，是学校出了名的公子哥。不仅长得好看，成绩优异，性格更是好得没话说。尊师重道、乐于助人，明明家世显赫却从不摆架子，总能看见他和同学们打成一片。

人总是向往美好的事物，朱琦也不例外。

这份小心翼翼的喜欢，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贯穿了她的整个高中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