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有一个女儿。”吉米华说。
她看着面前的玻璃窗,外面冰蓝色的灯光映照在她平静的脸上。
“像很多俗套的故事一样,她在和我发生了一次争吵后离开了基地,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那时候我也不在BW-661-02基地,是哪一个,我也记不清了。是一个F级别的?或许已经消失在荒原上了也说不定。”
吉米华嘴角抽动,还是没能成功挤出一个笑。她接着说:“如果她还在的话,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21岁,或者22岁?还是31岁,32岁呢……老实说我都不记得她的生日,更忘记了我在具体的哪一年生下了她。我选择让她从我的身体里出生,原始的,血淋淋的哭着来到这个世界。”
“身体的激素让我现在记不起那时候宫缩以及□□撕裂的痛苦了,但我仍然在生下我女儿后,仇视着世界上的一切,仇视她的父亲,仇视生下一个生命的我,甚至她。”
吉米华的语气依然平静,像是念着一个普通无聊的故事。
“她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痛苦的一部分。我想要她不再痛苦,又不甘心她比我幸福。我喂养她,用一切,我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一切。我辱骂她,殴打她,责怪她,用我所掌握的最恶毒的语言。”
“而这一切,幼小的她只能被动承受,直到有一天……她意识到她可以不用再承受。不用承受我的爱,我的恨。她只要离开我,就不用再承受她并不想要的一切,她选择离开。她最后和我说的话是,‘你后悔生下我吗’?”
“真是一个俗套的故事,是不是?”
“一个喜怒无常,将自己的痛苦加在无辜孩子身上的母亲,一个最终决定反抗命运的无辜却勇敢孩子,一个隐身的父亲。”
吉米华长叹一口气,“俗套的故事……抱歉,人老了,话多。”
“没事,对于我来说还算新奇。我的父母和我之间没有什么强烈的情感交流,所以我暂时理解不了你……但是,我觉得你并不是那样的人。”白亦说。
那只被她救回来,大着肚子的黑狗摇着尾巴从旧衣服垫着的窝里走出来,在吉米华脚边转了两圈,最后趴在了白亦脚边,打了个呼噜。
白亦弯腰揉了两下它黑得发亮的脑袋,黑狗抬头示意她挠挠下巴,她也顺着挠了几下。
“人总是会变的嘛。”吉米华放松了身体,把身上的毯子裹紧了一点。
“是的。”白亦附和。
“你之前说……打算过阵子离开这里,为什么?”
“有很多原因吧。我在之前的基地待了太久,现在想出去走走,加上我得到消息,我的父母在另一个基地还有鹰城出现过……不管怎么样,他们毕竟把我养大了,我过的比普通孩子要舒适一点。”
白亦看着吉米华,“我出去走走,顺路看能不能找到他们,至少知道他们是死是活,问一句为什么丢下我。”
一个被女儿丢下的母亲,一个被父母丢下的孩子,在此刻目光交汇。
“很好,年轻人就该多走走。走之前记得要和姨姨我打声招呼啊,姨姨送送你。还有,在外面累了的话,姨姨这里随时欢迎你。”
“好。”
脚边的黑狗舒展了身体,吉米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这只狗是你捡回来的,却一直没有名字。你不为它取个名字吗?”
“不了,我不太会取名,你想叫它什么?”
吉米华一时也有些犹豫,起身找出一本封面都快要脱落的词典翻看起来。
几分钟后,吉米华又找了纸笔,“我还是写几个名字让它自己选一个吧,写点‘来福’、‘妞妞’、‘旺财’这种,你觉得呢?”
“我不太懂耶,你做决定就好。”白亦想了想又说,“很多猫叫‘咪咪’的,怎么没有狗叫‘嗷嗷’或者‘嘬嘬’?”
“你这也不失为一种取名思路……”吉米华提笔添上了这两个名字。
“嘬嘬……”白亦戳了戳黑狗的脑袋,它眯着眼睛回应。
过了一会儿白亦突然说:“它体温好像有点高,呼吸频率也不太对……啊,有血!”
“嚯!”吉米华一惊,连忙过来轻轻抱起了黑狗,“我看是要生了,走,去医疗室,你先联系一下柏望,看他在不在,他有经验些。”
“嗯。”白亦跟上吉米华,两人一起往基地的医疗室去。
柏望刚好在基地里,先两人一步到了医疗室。
吉米华把黑狗放在专用的手术台上。
之前检查它体内有六个胎儿,因为它在未完全净化的荒原中无防护待了过长时间,大部分胎儿都畸形了,很难顺利生产。
柏望调整着智能手术机械臂,转身去拿药。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白亦开口说道:“刷我的通行证,用最好的药,让它活下来。”
“小宝,说什么呢,用姨姨的,姨姨反正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吉米华拦住她,朝柏望使眼色,“柏先生,用我的,你知道号码的。”
柏望看了她们一眼,只说:“麻烦,刷我的方便。”
白亦咬了咬嘴唇,“柏望哥,刷我的。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有足够的积分,去救下一只小狗。”
吉米华拦着她的手垂下,没再阻止她。
柏望让两人在手术室外等着。
白亦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眼神放空,一动不动。吉米华则有些担心地站在门边,试图通过变换方位透过缝隙看到帘子后面的情况。
在吉米华眼睛都快瞅成斜视后,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柏望站在门边,“白亦,进来看看吧。”
白亦这才回神,朝柏望点点头,起身进去手术室。
黑狗打了麻药还没醒,它的旁边躺着一只小小的,黑白相间的粉鼻子小狗。
柏望在操作台收拾器具,“只有这一只没有明显畸形,另外五只我处理掉了。”
“柏先生,怎么处理掉呢,它们活着没?活着就让它们活着嘛!”吉米华焦急地说。
“我要看看它们。”白亦说。
柏望拗不过她,端出一个盘子,里面有一个蓝色的塑料袋。他打开,五只刚出生的小狗趴在里面。
有一只是两个脑袋长在一个身体上,还有一只四肢畸形,脑袋部分只有一个肉瘤。就这几只来说,畸形程度最轻的都是只有一只长在脸中眼睛的那只。
虽然那只眼睛里有两颗眼球。
“有两只是死胎,其它的活着也是痛苦,而且它们不用大量药物养着的话,过几天也会死掉的,我给它们安乐了。”
柏望把袋子合上,“忘掉它们。”
吉米华轻拍白亦的背,“可怜的小家伙,柏先生这样也是为了让它们少受些苦。”
白亦转向唯一活着的小狗,“嗯”了一声,又说:“谢谢,它至少活下来了。”
吉米华一时无言,白亦又笑笑,给黑狗和小狗拍了照,“先麻烦柏望哥照顾它们了,等麻醉过去通知我,我来接它们。”
吉米华这才松口气,说:“不早了,小宝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照看就好,明天你直接到我那去见它们就行,你晚上要好好睡觉哦。”
白亦走出医疗室,在门口等了两分钟,柏望也出来了。
看到她柏望并没有惊讶,“走,我送你回去。”
还是初春,晚风寒凉。
石子路被踩得发出细碎的声响,偶有无力的虫鸣声划过沾着凉意的草丛。
柏望的眼神扫过白亦左脸颊上的小红痣,没来由的,他忽然问:“你喜欢红色?”
“喜欢。”白亦回答。
“不,你喜欢蓝色。”
“也对。”
“我说你喜欢绿色,你也会说是的吧。”
白亦点头,“并不讨厌。你问这个做什么?”
“或许我不该问这个,但人总有好奇心——你是白亦吗?”柏望语气平常,一如之前问她是不是喜欢红色那样,只是回家路上的闲话而已。
“你可以不回答,我只是问出了一个问题,并非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
“我是。”白亦微笑着说,“如果我不是白亦,我还能是谁呢?”
柏望得到了一个答案,便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他问:“过几天就满一个月了,你找好下一个落脚的基地了吗?”
“我早上向AN-710-85基地还有AO-196-73基地递交了驻留申请,大概因为是A级基地,申请的人比较多,我现在还没收到回复。”
“如果申请不通过,可以找我,我认识几个A级基地和S级基地的人,或许可以帮上你。”
“谢谢。”
“客气了,受沈昀安所托,加上你又是蓝岁的朋友……你也会是BW-661-02基地很好的朋友。”
白亦双手插兜,“当然。”
两人到了白亦住所附近,就听见阿玄跟他们打招呼。
阿玄靠在二楼露台栏杆上,手指夹着根烟,“柏望哥,谢谢你送白亦回来。蓝岁去买东西了,应该等一两分钟就回来了,你要不要等一下?”
白亦仰头看着她,“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阿玄晃了晃手里的烟,“尝试一下新事物,反正这房子就我住了,熏不着你们。”
阿玄和蓝岁都需要更大一点的工作空间,她们原先住所旁边的那栋带院子的小楼这几天才空出来,蓝岁便搬了过去,白亦也住不了几天干脆也搬去蓝岁那边临时住着了。
柏望说:“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哦。”阿玄应了声,“白亦,明天出去我开车还是你开车啊?”
“我开吧,你最近挺辛苦。”白亦说。
“行。”阿玄转身回了房间。
“你很厉害。”柏望说。
白亦有些不解,“此话怎讲?”
“阿玄在基地这么多年,很少对除了蓝岁以外的人用这样的语气说那么多话。你才来多久。”
“是吗?阿玄其实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
蓝岁恰好回来,给白亦带了块抹茶蛋糕。白亦很有眼力见打了声招呼上楼去了,留两人走到一边的小树林里谈心。
第二天白亦看了看副驾的群青,又扭头看了看后座依偎在一起的阿玄和康德拉。
她的脸上几乎要浮现出一个具象化的问号。
康德拉根本不算是基地驻民,他跟着出来干什么?
群青捂着脑袋,“我的天公我的地母我的缪斯我的大帝……好几天了看到你们我都受不了这个冲击……话说为什么简单的野采任务你们也要腻一起出来啊!”
他想起那天晚上半夜迷迷瞪瞪走到东门去看热闹,刚一露头就看见一个高大穿着风衣来路不明的男子抓住了一脸懵的白亦,开口就是“这位可爱美丽的女孩,我叫康德拉,我对你一见钟情,可否告知我你的名字?”
天公地母,什么年代了还玩一见钟情……哦不对,他也用过这招。
他反正是吓清醒了。
然后就看见柏望一脸严肃过去分开了白亦和康德拉。
白亦甩了甩手,有一种崩溃的平静,还能礼貌地笑着说:“你好,我叫白亦。”
柏望直接让蓝岁和阿玄带着白亦回去,又把剩下的烂摊子安排妥当……后面群青没看全,他困意上头,强撑着赶紧回去睡觉了。
再过两天他出门寻找作画灵感,猝然撞见阿玄和康德拉两人亲密地抱在一起。
那种冲击感不亚于他第一次见到卡尼涅大师《夜晚》的真迹。
是世界崩塌又重塑的感觉。
阿玄因为蓝岁对他一直没什么好脸色,在他看来阿玄就是那种会在没人时候阴暗爬行的小姑娘,手段也一直了得。而康德拉明明前几天还对白亦说一见钟情……这两个人是怎么凑到一块的!
他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每次看到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会怀疑自己的眼睛。
大概是白亦脸上的疑惑太过明显,康德拉开口解释:“我担心阿玄,所以跟过来方便保护她。当然我也会保护你们。”
“不是……”群青欲言又止。
康德拉虽然不被荒原通缉,但荒原上总有为了利益给七城办事的人,要是碰上了到底谁保护谁啊?
“放心吧,今天野采的路我和白亦对了好几遍,不出意外的话是碰不到别人的。”阿玄又说,“群青,你不会被夏灵真吓得基地大门都不敢出了吧?”
群青一听这话,顿时梗起脖子道:“白亦,开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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