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日,夜未央,月高悬。
仙盟故地,苍梧山顶,一男一女,执剑而立。
许翊和残余仙盟弟子自般若幻境中逃出生天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男子正是原仙盟第一宗天衍宗弟子景熙。仙盟覆灭后,正是景熙召集四散的仙盟弟子重聚,并号召天下修士再结仙盟,诛杀妖女,肃清修仙界。而那女子,自然是倾覆仙盟的妖女卿月。
许翊本欲带领众人上前帮忙,谁知却被妖女施下的结界困住,无法靠近半分,只能心急如焚地立于一旁,观察局势变化。
景熙一袭金丝白衣,山风拂过,衣摆处的暗金灵纹因灵力外溢而波光潋滟,恰如于暗夜绽放的朵朵金纹涟漪。他手执流霰剑,眸中凝霜,冷眼如冰锥,嘴里所言更是寒意瘆人:
“妖女,当诛!”
寒光乍现,冷剑刺来,剑身因爆满的灵力不住地嗡嗡作响。却见对面妖女,红衣胜火,勾唇轻蔑一笑:
“呵——”
卿月眸光淡扫,纤腰一闪,便轻松避开,手中噬月剑丝毫未动,似在嗤笑他的无能。
蜉蝣撼大树,不过如此;螳臂当车,又能几何?
疾翻玉腕,景熙再次舞动流霰,长剑落处,寒气森森,又中途变式,流霰横扫,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席卷攻来,蓄满灵力一击卷起满地草木。
一招未满,卿月翩然一跃,点尘不惊便已静立他身后。景熙身形一滞,顷刻间冰冷剑刃便已贴上颈间皮肤,自下而上,缓缓滑动。
骤然被人扼住命门,景熙不敢妄动,唯有饱满凸起的喉结止不住滚动。
剑尖陡然一转,呼吸一滞,妖女卿月蓦地闪回身前,泛着血色暗光的噬月剑忽地挑起他的下颌,篾然打量的眸光,尽是挑衅。
冷汗浸透,垂下的手握紧成拳,青筋暴起,景熙备感羞辱,彻底被激怒,仰首避开剑尖,左脚后踩半步,汇周身灵力于剑刃,旋身而起,一剑劈来,颇有排山倒海之势。
卿月轻抬右手,执剑格挡。
一时间,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铮铮——铮铮——铮铮——
数百次交锋过后,景熙已精疲力尽,白衣染血,伤痕累累。他修为损耗严重,嘴角也渐渐溢出鲜血。
而,妖女卿月,从容依旧。
悬月东垂,许翊等人眼见胜算已无,个个蔫头耷脑,弃了手中长剑,闭眼等待妖女的噬月剑吞噬自己的性命。
也是,能以一己之力倾覆仙盟的妖女卿月又岂是他们这些后生可以诛杀的。纵使景熙天赋异禀,已是他们这些后生中可望而不可及的佼佼者,可与那妖女相比,实在相差太远。
“罢了罢了,景熙和他们这些人,都已经尽力了,死也无憾。”许翊闭眼想道。
“扑哧——”
寂静万分之时,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是如此响亮,回荡在每个人的心头。
一切努力,终究是徒劳。
抵不过对景熙的忧心,许翊还是睁开了阖上的双眼。
却见在妖女卿月的心头,殷红鲜血汩汩直流。流霰剑深陷妖女心头,洇出的鲜血在她的心口绽放出了一朵极致妖冶的红色曼陀罗。
怔愣抬眸望去,只见那素来淡漠疏离的妖女卿月,此刻凝眸望向景熙,眼角晕开浅淡笑意,又夹杂着如释重负的淡然,莹亮双目盛满柔情,嘴角洇出的鲜血在白皙如玉的面庞上更显刺眼。
而接下来的话,却更令许翊瞠目结舌。
“师父!”
景熙对着那妖女,不可置信地轻唤了一声。
师父?
景熙那个遍寻不得地白月光师父?
仙盟未灭时,许翊便与景熙相识。彼时景熙虽算得天资聪颖,可在人才济济的仙盟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弟子罢了。正是在仙盟覆灭后,景熙得一世外女仙入梦教导,这才屡屡破镜,而今已入化神期。
可眼前这女子分明是妖女卿月,怎会是景熙梦中那位师父呢?
容不得许翊细想,此时景熙的声音又再次传来。
“不要——”
只见那妖女卿月带着盈盈笑意往后退了一步,丢下噬月剑,将刺入心口的流霰剑拔出。
心头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景熙立即奔袭上前,尚未来得及抓住她的一缕衣角——
却见她嫣然一笑,纵身跃入山间寒潭。
此后,原天衍宗弟子景熙因诛杀妖女之功,被扶上仙盟盟主之位,稳住乱局,修仙界重归太平,百废俱兴。仙盟盟主景熙,领共谋诛杀妖女者建望舒宗,成为望舒宗宗主。
千年后,苍梧山寒潭旁,一道白色身影久久伫立。
景熙干净修长的指节轻抚古镜,带着无尽心事,他入情人耳语般呢喃道:
“师父,这一次,我一定能改写你的结局。”
混沌初开,气分清浊,清气东倾,浊气西斜,清气凝而成人域,浊气汇而为妖域。清浊交融,昆仑之域。山耸入云,皑雪为饰,汇阴阳而物生灵。
——《万物记·昆仑篇》
云海如瀑,万山簇拥。
当漫天霞光再次辉映山头积雪时,纵使睡意未消,她却也再难入眠。毕竟,雪山之巅的红日总是太过晃眼,冰雪的反射更是将这份不适加剧。抬手遮住晃眼日光,无所事事的她,也难享受晨间赖床的惬意与悠然。
她本就是山巅一抹冰雪,汇山川日月之精华而化形,懵懂无知也无惧寒冷,不过穿着最简单的素衣掩体罢了,周身无一点饰物。
赤足踩在雪地上,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听脚下雪声,簌簌作响;抬头只见满眼雪白。今日,与昨日之景无异。
今夕与往日,也无差别。
百无聊赖地低头看着自己踩出的一个个脚印,她隐约觉得有些许不对劲,这地上的脚印明显比她的更大。
自她生出意识以来,再未在这雪山见过其他生灵,唯有日月更迭提醒她时间的流逝。在无尽的光阴轮转中,她一直期待着与其他生灵的邂逅,孑然一人的世界,太过孤寂。眼下骤然窥得其他生灵的痕迹,她不禁循着脚印前行。
脚印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倒地的男子。素白衣裳,隐于雪中,若非循着脚印细看,怕也只会当作是寻常雪堆。
雪山孤寒,山巅无人来访,山腰的冰雪之下,也不知埋葬着多少妄图踏入雪山深处的骸骨。
她立即飞奔而去,表层松软的雪花被她的脚步惊起,恰如点点浪花,绽放于无尽雪海之中。
所幸他鼻息尚在,性命无忧。
探得他具体情况时,她的双眸不由得闪过一丝讶异,此人分明修为甚高,足以无视严寒,也未受伤,为何竟会孱弱至昏迷?
不容多思,她即刻将趴伏在地的他翻转过来,运转周身灵力渡送给他,以求能保他一命。
为护神识,识海往往会排斥他人灵力进入,唯有极为信赖之人方可例外。眼下情况危急,她不过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莽撞地输送灵力。可这个素未谋面的人,居然丝毫不会排斥她的灵力,甚至还透漏出莫名的熟稔和依赖。
“莫非这世间也有我的同类?”她暗自思忖道。
她本是机缘巧合之下才得化形开智,初时也为此庆幸不已,以为开智顿悟后就可以不受冰雪形体的束缚只能被困在山巅的一隅之地,以为自己终得体验纷繁绚烂的世界,可却只有无尽孤寂。无同类,无交流,她似乎成了与一切格格不入的异类,世界仿佛已全然遗忘她的存在。有时候,她也会想,是否不顿悟开智、无知无觉便不会觉得孤寂与痛苦?
七窍开而混沌死,灵智开而人觉痛。
不过眼下显然也不是怅然这些的时候。这男子修为亏损厉害,她只能源源不断地渡送灵力补缺,可一切却仿若杯水车薪。
额头已隐隐沁出薄汗,顾不得自身损害,她固执地一昧将灵力渡送给他。
或许,是她太想能在世间有个同类。
茫茫天地间,他微弱的呼吸是她耳畔唯一的声音。
倦意袭来,她忍不住眯眨眼睛,眼睫一颤一颤的,视线也逐渐模糊。恍惚间睁眼,她却对上了一双凝望着自己的黑眸,眼神深邃,仿佛已静静地看了她许久。
“公子,可曾见过我?”
无怪乎她疑惑,实在是他的眼神,太像是看见一个久别的故人,熟悉而又贪恋。可她分明从未见过他,甚至到现在也不知道他隐藏在半张覆脸面具之下的真实容貌。不过凭借着露出的双眼和清晰的下颌线、棱角分明的轮廓以及出尘的气质,便足以猜到必然是玉貌昳丽、风姿绝伦。
“不,不曾。”
他低头敛眸避开对方探究的视线,而她也未能看到他眼中的落寞。
“在下温瑜。”
“在下——,在下无名之人。”
想到这里,她蛾眉微蹙、眼底黯淡,螓首低垂。她是此处唯一的生灵,自然也无起名之必要。似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她猛地抬头,黯淡的双眸复归明亮,抬头殷殷望向温瑜,甚是可怜,难以拒绝。
“温瑜,若不然,你为我取名可好?”
像是害怕被拒绝,她的手指悄悄地攥着袖摆,不过脸上倒是未露半分怯意。
“好。你可有何想法?”
“没,我不知晓这些。”
“那,卿月如何?”
“卿月卿月,念其来倒是顺口,那便定了。”
“嗯。倘若你日后另有他见,也可自行更改。”
“为何要改?”
“这是你的姓名,自当由你做主。”
“不改不改,”卿月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强烈抗议反对。温瑜低头,只见她美目盼兮,熠熠炯炯,正色答道,“名字一旦定下,那它也便成了我,为何要改!”
许是闷得太久,眼下好不容易逮着可供闲聊之人,卿月自是聒噪更甚林间山雀,亦全然忘了温瑜尚且虚弱,还需静养。难得他未曾不满,反倒乐在其中,陪她絮絮叨叨。
“对了,你自何处来,怎的突然出现在此?”
“山下。”
“山下?倘与这儿比,山下可有何新奇之处?说来听听,我还从未见过。”
“此处为昆仑域,西北为妖域,东南为人间。我自人间而来,人族居于此。风景也非漫天雪白,有四季轮转,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冬日严寒,最近于此处,银装素裹,天地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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