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地缠着温瑜说话,瞧他做着各种玩意,卿月认知中一片空白的山下世界也随着他温润的嗓音日渐清晰起来,越发萌生出要越过山腰处风雪、越过困住所有山下之人意图上山之地的想法,下山去一探究竟,去亲眼看看那个充斥着万般可能的纷繁世界。
小屋与庭院都已被各种东西填满,似乎再也器物可供添加。雪山无草木花鸟,温瑜便以冰雪为她雕刻。如今的冰屋,有林木掩映,鲜花丛开,鸟雀筑巢,鱼戏莲池。
无事可做之后,温瑜便每日带着卿月在雪山四处漫步,偶尔也会着她去山腰处掩埋暴露在外的尸骸。既然风雪见证他们的来路,那就让它化作棺椁与他们相伴。
温瑜日渐感受到,荒凉的雪山越来越难留住向往世界之大的卿月了。小屋的一切终究都是死物,不过假象罢了,可供一时新鲜取乐,却难长久,毕竟死物从来都是了无生机,这也意味着卿月下山的日期也在逐步靠近。而他,又是如此害怕那一刻的来临,每每思及此,温瑜都会梦回自己一剑刺入她心头之时,忆起足以令整个仙盟胆寒的祸世妖女以及夜夜教导自己的师父。
某一日,在望着眼前熟悉而又单调的白茫茫世界之时,卿月想要下山的渴望刹那间攀至了顶峰。
“温瑜,我想下山看看。”
原本只是萌生与活跃在心里的念头,却被卿月无意识地说了出来。
这份念头究竟是起于何时,她也记不清了。隐瞒多日,不过是她每次一想到是自己将温瑜强留在山上相伴,他也耗尽心思地在这为她还原人间生活,就不忍辜负他的付出提前离开。
“为什么?”
一向淡定从容的温瑜,此刻的声音带着一丝控制不住的颤音,掀眸盯着卿月,仿佛迫切需要一个答案。尽管这答案他早已知晓,可他仍不愿接受这个结果。
与失控的温瑜相比,卿月却带着权衡已久的淡定,抬眸望向远方。
“自我有意识以来,所能见到的世界就是眼前这样,天地皆白。纵有昼夜更迭提醒着我岁月轮转,可我感受到的不是时间的流逝而是重复,漫长的岁月甚至早已让我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我也不知道自己已经以这样的状态行尸走肉般度过了多少岁月。从前的我早就厌倦了这样的重复,知晓世界之纷繁的我更是无法忍受这种生活的继续。”
目光从远处收回,卿月转而抬头与温瑜对视,向来懵懂的双眼此刻却像是参透了一切,落寞茫然却又深邃坚定。
“在遇到你之前,我以为世界就是这样的单调重复。有时,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好像对我而言,它们其实也没有区别。遇到你之后,每日醒来可以见到你,可以感受到你的温度,可以听到你的声音,我才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是真切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而非一场幻梦。是你的到来,才让我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而这样的你,正是来自于山下那个全然不同的人间世界,我想去看看这世界之大、天地之广。”
“山下的世界并不一定美好。”
温瑜控制不住地反驳,他实在太过害怕她在此时下山,他还未来得及涤清世间污秽,纯善懵懂的她会被这个险恶的世道折磨崩溃。而以她的性格又不会选择避开一切、袖手旁观,她会入局反抗,又会因此陷入泥潭,一点点被蚕食呼吸,再也无法走出。
“可山下的世界至少有着诸多可能。”
卿月太想改变如今这一潭死水的生活,想要拥有不同的体验与经历,而非日复一日的单调重复。
“在山下的世界,你可能会受伤、会痛苦,昔日对你施以援手的人来日也可能拔剑相向,更有甚者会在背后捅你一刀。世人眼中的圣人,背地里可能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
温瑜努力克制情绪解释道。他忽而想起,是不是他之前所说的人类世界太过美好才让她萌生下山的念头,可那是未来不是现在,从现在跨越到未来的代价是她心力交瘁地布局献祭才换来的。他本想弥补遗憾,怎料却反倒将她推上这条路。所谓因果相循,溯洄一旦发生,因果便被扰乱重建,他的溯洄,究竟是因还是果呢?或许,因与果,永远都在此刻交汇。
卿月望着情绪濒临失控的温瑜,她知道他不是在恐吓自己。温瑜提醒自己山下世界不美好的一面皆是源于担心,可他背后白茫茫的雪地也在提醒着她,如果继续留在山上,往后的每一日也将和以往的每一日分毫无差,毫无变化。流动的时间永远不会消逝,自然也会失去它的弥足可贵。
“可是,倘若我继续留在山上,我依然分不清过去和未来,也不清楚明日的存在还有何意义,困惑于为何要期待它的到来?我似乎一眼就能看到以后的每一日的自己。山下人间世界或许并不美好甚至险象丛生,可它至少不是一片死寂的白。”
她的眼中满是坚定与执着,意已决,不可改。
温瑜没再说话。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在雪地里慢慢走着。
唯有雪地上并列延伸的脚印证明着他们没有因此与对方分开,而小屋,永远是他们的归处。
这一晚,卿月没有在入睡前跑到温瑜的房间,这也是她第一次没有缠着他讲山下的世界。
阒静的夜,落针可闻,女孩辗转反侧的声音悉数落入温瑜耳中。
他原以为,山下的世界对她而言只有痛苦与煎熬,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也想要改写她的悲剧命运。如今却恍然意识到,原来,纵使结局悲剧,她亦心甘情愿地奔赴这场盛大落幕,一潭死水的生活于她而言才是无尽黑暗。惧于痛苦的可能,而自囚于单调与枯燥,才是她不愿拥有的生活。他原想替她完成一切,可她从来都不是甘心在羽翼的庇护下度日的鸟雀,否则便也不会想要逃离雪山的安稳,他自以为是地想要越过她完成一切,那是否也扼杀了她的开始,她存在于世间的独特意义,她的命运轨迹全被自己取代,她又如何为她?一切命运,早已经由她自身意志的抉择,成为了她的一部分,他自作主张地便想彻底代替她,也未曾问过她愿意与否。若要改变卿月的命运,那卿月便不再是卿月。
这一刻,他真的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她悉心教导的青涩少年,不会再像当初一样无能为力,唯有悲痛欲绝地接受一切现状。可此番才恍然惊悟,终究是自己太过自以为是,固执地将自己的意愿凌驾于她的意愿之上,可这本是她自己的人生,任何人都不能越过她去擅作主张。
到如今,还是束手无策。
冰透的窗外,清冷的月光已为炫目的朝霞所取代。
往常,卿月甫一睁眼便是趿拉着鞋子、跑去找温瑜,温瑜也会在庭院忙着各种琐事,只要等她醒来推开门,便能一眼见到他。这是他们朝夕相处之下的无言默契。
可今日,她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不想在见到他时两人都是相顾无言的沉默。卿月知晓他的顾虑,可却也不想永远自囚于雪山一隅,索性躺在床上装出还未睡醒的模样,来逃避与他的见面。
“丁零——”
“丁零——”
清风借物而地籁鸣,卿月才想起那是温瑜前些日子做的风铃。
此处高寒,无燕雀筑巢,无需风铎惊鸟护花,原也未在檐角挂上风铃。
那本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她伏在温瑜的膝头听他讲人间管弦清越,丝竹靡靡,钦羡而又自恼于无处欣赏。温瑜从乾坤袋中掏出一把古琴教她,只可惜乐律的学习终究无法一蹴而就,既需长年累月的练习也需天分加持。兴致勃勃的卿月对着抱木七弦琴意图大展身手,怎料弹出的古怪声音实在是不堪入耳,颇有呕哑嘲哳、鬼哭狼嚎的阴风扑面感。无奈只能气馁放弃。
可隔日清晨,将将醒来的卿月便听到了鸟鸣般的清脆声响,推门而出,便见温瑜正在往檐角挂着一串铃铛模样的东西。
“此物名唤风铃,若挂在檐下,亦可唤作檐铃。风过而响,如此也算是有人为你奏乐绕梁。”
听到她的脚步声,还在忙着往檐角挂风铃的温瑜便一边为她解释。
你也不必为不同音律而恼。想要说的话最后还是咽回了喉中。
思绪从重重回忆中抽回,清越的风铃声让她再次忆起:
温瑜总是能细心妥帖地照顾到她每一次的情绪波动,抚平她的每一丝遗憾。
她不该总是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一个人的奔赴。
思及此,卿月立即下床奔向门口。
“吱呀”的开门声仍在耳畔作响,她却已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温瑜。尚未想清该说些什么,身体就已自觉地扑向他的怀抱。
“温瑜温瑜,我好想你。”
不过一夜未见,思念就已在心头疯长。
幸好——
在我迫切想见你的时候,你恰好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温瑜早已习惯了她的“突袭”,熟练地回抱。瞧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关切。
“眼下怎地一片青黑,昨夜未曾睡好?”
“有只鸟儿太过聒噪。”
卿月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瞎话。这荒凉的地方哪来什么鸟儿,可惜某人嘴硬不想承认。小鸟呀小鸟,只好委屈你平白蒙冤受责了。
“哦?”温瑜故作惊奇的拖长语调,”想来鸟儿也失眠了吧。”
瞧出女孩的心思,温瑜也忍不住调侃。
“或许失眠的鸟儿也不止一只。”
卿月不服地忿忿道,抬头却见温瑜正笑着看着自己,眼中漾着的温柔是足以苏醒雪山的春意。倒真是个勾人的妖精,明明都是桃花眼,可他的双眸却足以令灼灼桃花黯然失色,怎的自己的双眼便无这般似水情意。
清越的风铎仍在奏响乐音,初生的霞光也为他温润如玉的脸庞镀上了一层金边,更显柔和。这样的温瑜,足以令万物失色,让人只想沉溺于他的无尽温柔之中。卿月只想就这样,永远赖在温瑜温暖的怀抱里,全身都被他的气息笼罩,莫名安心。
此刻,太过美好,就让时间就此驻足吧。
但,有些事情,终究要面对,才能解决。
卿月未及开口,温瑜便已先行道歉:
“抱歉,我不该因自己的种种顾虑就想让你永远待在此处。此前是我太过自私狭隘,固执己见。”
初醒的卿月尚未梳洗,温瑜温柔干燥的手为她将凌乱的额发抚平,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递到卿月的脸庞上,她顿时觉得脸颊发烫,身子也有些发软。已化为人形的雪,似乎也要被他的热意烫化了。
“不怪你,我知你是太过忧心于我,才会关心则乱。”
卿月抬眼瞧见了温瑜在望向自己时的郑重,眸中似乎还潜藏了一丝她看不懂达的情愫。
她看不到他隐藏起来的百转千回,却也能感觉到他那一瞬的黯然神伤。她回望着他,试图用双眼传递她的理解,她理解他的用心,也不希望他为此内疚自责。
瞧见她的反应,温瑜的脸上恢复了平日里的浅淡笑意。卿月知晓,在那一刻,他已与心中某个彷徨已久的决定达成了和解。
他已决定把现状告诉她,最后无论做什么决定,都应当由她自己抉择。纵使是他,也不能越过她自己的意愿,去操纵她的命运。
“三千年前,大妖无炁统一妖域,成为初代妖王。妖族因此壮大,越过昆仑域祸乱人间,黎庶不堪其扰。天衍宗宗主扶安诛灭无炁,人称剑尊。诛灭无炁后,剑尊以天衍宗联合修仙各派、创仙盟共御众妖,百姓为求安宁亦自愿奉修仙者为尊。自此,王族衰而修士盛。如今的天下,是修仙门派与修仙者的天下,尤其是仙盟五宗十门一百二十派。只可惜,当初修仙者因除妖卫道而聚,而今宗门林立却汲汲于名利,妖患未平而人心益恶。人人求仙问道,你却是世间最近于神的存在。若以修为来论,当今之世无人能伤你分毫。但你独自生长于无人之处,不谙世事、单纯懵懂,不知世间算计,易为人心所困,遍体鳞伤。你若真想下山,就先得了解人世规则,掌控你的能力,才能护佑自身安然。而这人间世事,最为复杂也最难勘破的便是人心。”
“那,你教我吗?”
“嗯。”
既然我无法阻拦你去认识这个并不算美好的世界,那我就助你锻造至坚盔甲,护你少受伤害。
“温瑜,你是不是独自在山下的世界生活了很久很久?”
说起人间现状的时候,温瑜的声音总是带着不同于以往的深沉,还夹杂着一丝无法挽回的忧伤哀叹。
“嗯,很久很久了。”
“我总感觉你现在说的人间,和以前你给我讲的山下世界,不一样;而且,你喜欢以前说的山下人间,不喜欢如今这个。我好想去你喜欢的那个世界走走,我们能一起去吗?”
这一次,温瑜却罕见地沉默了,没有回答她的邀约。
“既然山下的世界没你以前说的那么好,那我下山后就把它变成你喜欢的样子!你不是说我很厉害吗?”
卿月带着些许自得,挑了挑眉,俏皮说道。
“嗯,你很厉害,是这天下最厉害的!”
“那我一定可以做到的!”
那时,卿月也只是希望温瑜能开心点,自鸣得意地说着豪言壮志,却未料到,一语成谶。
而那代价,也实在过于惨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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