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扬苏的前一个晚上,安然在农庄里面看了一整晚的星星。
心事空的,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沉重,它轻的彻底。
农庄的年轻女主人远远的见她一身白衣,发丝绕过脖颈,双眸平淡无波的坐在井边,仰头思量的那一瞬间,还以为是看到了月下仙人。
她走上前去,十分关切地做到了她的旁边。
“姑娘可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
楚安然扭过头来,见到了那副和善的面容,友善的笑笑。
“并没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反倒是了了我的一桩心愿。”顿了一顿,她继续道:“这心愿一了,反倒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睡不着觉,才来这院子里面坐坐。”
“原来如此。”女主人有些放心的点了点头,“刚巧今日是我夫君的忌日,我也一样睡不着,姑娘可介意我与您同坐”
“自然,只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姐姐也莫要再叫我姑娘了,我哥哥叫我安然,你也跟着叫我安然便是。”楚安然勾起一双笑眼,看了看她怀中的酒壶,“看不出来姐姐这么温柔,竟也是个好酒之人。”
“他走了之后,我便喜欢上了饮酒。”年轻女子淡淡道,安然得知她名唤“沐枝”,原是秦安杨家的女儿。
“姐姐如此年轻,倒看不出竟也是嫁过之人。”
“是啊,不光嫁过,我还曾经怀上过他的孩子,只可惜……也许是我们之间没有母子的缘分吧。”
“沐枝姐姐一定很伤心吧。”
“伤心是有的,但此刻的我早已看的平淡。”她缓缓仰头,“至少我曾经拥有过一段很美好的时光,从我们的初遇,到我们的相守,当日我众叛亲离嫁给了他,甘愿于她守着这扬苏城外的农庄过一辈子,花前月下,柴米油盐。”
“姐姐肯如此想,先生他在天上看着,想必也一定会感到开心。”
“我自然是希望他开心,才会像今天你这般平淡的活着。”沐枝的声音轻柔平淡,“只是起初的我也并非如今天这般坚强,那个时候,我失去了他和孩子,也曾动过破釜沉舟,杀了那群宦官的念头,无论是否得手,我都能去天上陪他。”
“姐姐的丈夫,竟也是被宦官杀死的吗?”
楚安然皱眉。
“是啊,他是这世上最可恨的宦官。”
“这世上没有一个宦官是不可恨的。”楚安然咬牙,“他不光毁了不光姐姐一个人的家。”她轻闭了眼,“不过好在,姐姐你没有走到那一步,你选择了平淡的生活下去,带着他们的那份活着。”
“那时因为我遇到了你兄长。”
“什么?”
“那日,我刚刚丧子,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拿起了我们家里唯一的匕首。找到了那辆我最熟悉的马车。”顿了一顿,她幽幽道:“只差一步,我与他只差一步,我的刀离他的身子只差一步,我与自己的地狱也只差那一步,于是,一个一身蓝衣的公子将我从地狱的悬崖上救了下来,那个人就是你的哥哥。”
楚安然不敢置信的望着眼前的姑娘,她双目真诚,带着一丝的苦痛,更多的却是平静下来的安心。
“起初我也十分恨他,恨他阻止了我的复仇,也恨他阻止了我上去同他们团聚的机会。他不反驳,任由我骂他。骂得累了,我赶他走,他不挣扎,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那人并非什么都没有给你留下,他至少还给你留下了回忆。’”
他至少,还留下了回忆……
“从那以后,姐姐就再也没有动过那样的念头吗?”
“那之后,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一夜,我原以为他走了,结果第二天睁眼,我看到了桌上那晚烧糊了的粗粥。”沐枝的有些自嘲的笑笑,“然后他便真的走了,我四下里都寻不到他。只是两天过后,一年多未谋面的家人来了,我知道那是他请来的。”
“后来呢?”
“他们陪了我整整半年的时间,陪伴我度过了那段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光。我渐渐意识到了当日的自己是何等的糊涂,我明明还拥有着这世上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有家人,有朋友,还有……我最美好的回忆。”
“想不到我哥哥他那样一个粗心大条的人,竟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救下了姐姐你。”
“你哥哥他虽然话多,但从来就不是一个粗枝大叶的人。”沐枝真诚的望着安然的眼,月光衬得她的双眸似有星辰一般,“不光是你哥哥,还有你父亲,还有楚姑娘你。你们楚家的每一个人,都好像是被上天眷顾的孩子,他们好像长大在这世间最干净也最有爱的地方,保留着一颗颗赤诚温热的心。安然,有的时候,我真的好生羡慕。”
“沐枝姐姐若是喜欢,今后楚家的门,可以一直为姐姐开着,您想来便来,您的家人也是一样。”楚安然笑着,干净的如同夏夜的风。
“我好像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你的哥哥会那么疼你。”
“我也要好好谢谢姑娘不负我兄长所托,特意同我说这些话。”楚安然的声音清脆。
“楚姑娘你在说什么?”
“姐姐莫要再瞒了。从天黑开始,我就没有看到我哥哥的影子。”楚安然缓缓的站起了身,“而我与姐姐素昧平生,只第一次见,姐姐就肯对我说出这么多的故事,却不问我的,难道只是因为你我一见如故这么简单?”
清风拂过,吹乱了她鬓间的发,吹来了淡淡的槐花树香。
“呵。”杨沐枝终于控制不住,捂嘴轻笑,“你哥哥一直说你心思灵巧到你家里人合起伙来也斗不过你,看来竟然是真的。看来我得好好跟楚二公子解释一番,并非是我有意泄露,是你这个机灵的自己猜出来的。”
“姐姐大可不必如此。”楚安然笑道。
“什么?”
“兄长既然不希望我知道,那便装作不知道吧,我不说,你也不说,这样不是很好。”楚安然的声音悠然,“反正他想亲口对我说的,我都已经明白。又何苦再让他磨叨一次。说来我和你也一样,就算有些东西失去了,可是只要有些东西还在,便还是个幸福的人。你越珍视,它便越值得你珍视。就好比我们的朋友,我们的家。”
“楚姑娘,我真庆幸有你这个朋友。”
“我也一样。”楚安然扭过了头,“天快亮了,姐姐可发觉自己忘了什么?”
说到这儿,沐枝才恍然低下了头。
“刚刚与姑娘聊的欢了,不想竟忘了喝酒。”沐枝有些自嘲的摇了摇头,“这是当日我母亲送给我的迟到了许久的女儿红,我一直都未曾打开,不如今日,我便那她给你们兄妹送行吧。”
正说着,楚安然便感受到了身后多一个人的淡淡气息,紧接着就是一阵浓烈的酒香。
“若说这酒啊,还是我师父的玉棠酿更为香甜。”
“怎么?这么快便想回去了。”楚元成挑眉,上前毫不客气的便拿起最大的一晚,慵懒地聚到面前。
“才刚出来没多一会儿便这么回去,让那群熊孩子看到便太没面子了。”楚安然摇头,悠然的笑着转过身来,“还是先回家去吧,家里还不知道有什么惊喜等着我呢。”
“那便好好喝上这一壶,然后早些上路。”沐枝眨眼,将手里刚刚倒满的酒碗递给了她。
楚安然仰头,闭眼,一饮而尽。
酒水里面仿佛混进了一丝咸味,那是她两天一来,第一次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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骏马缓缓停在了楚宅的门口,看门的小厮远远的看到了他们的马时便站到了门前好远迎接,那两个人才刚刚站稳,他们便伸手牵过了他们的马绳,额头上还挂着些汗。
“小祖宗,您可算回来了,老爷和夫人都已经等您多时了。”
“嗯,两天不见,就想我了?”楚安然挑眉,浅笑道。
“老爷和夫人自然是想您的。”小厮的气微有些喘,“不过他们这般急着见您,是因为家里来了贵客,只等您去见呢。姑娘赶快回到房里去,让着樱帮您好好梳洗,然后千万别再耽搁,第一时间到前厅里去。”
“又是贵客?”楚安然皱眉,一边忘宅里走着,一边随意地拨了拨箭肩上的青丝,“既然急着见我,那干脆便剩了那些梳洗的麻烦事了,我这便去前厅罢了。”
“姑娘这样可不行啊,您这个样子……一看就是……”
“什么贵客?”楚安然边走边猜,“莫不是又有人来我们家认领侄女儿了?”
“姑娘是在说什么啊,难道您忘了,那回……玉楠公主回去……”小厮结巴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我说是什么事呢,原来就是宫里面的教养嬷嬷来了。”楚安然有些好笑的应道,这样她便更不用回去梳洗了。
“不是,不是。”没想到那小厮竟还是摆手。
“那又是谁?”
“宫中原本的确传的是要让礼部的教习嬷嬷到家里来的,按日子也是今天。老爷喝夫人老早便在宅子大门口迎着,哪知来的不是嬷嬷……是……是……”
急得结巴的楚宅小厮来不急把话说完,那急性子的安然便已经一把推开了前厅的大门,裙摆卷着一丝泥土的气息便踏了进去。
小厮傻了,这姑娘……就这么头发也没梳的草草见人……见的还是……
“父亲,听说家里来人……”
楚安然大步走过了屏风,随后一脚站定。
她也傻了,傻了如同一个木头桩子一般站定在了当场。
家里二十几口大人全都齐刷刷的坐在前厅,一动不动,丫鬟和仆人皆大气不敢喘的站在两侧,父亲和母亲虽然上座,但是脸上却如同上了浆糊一般的僵硬。
厅中并无什么嬷嬷,也没有她预想中的什么公公宦官。
只有那噩梦中的一袭紫衣,和那如瀑布般披散到腰间的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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