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墨客一片哗然,南江决堤,饿殍百里,国库亏空,西都冗战,整个家国屋漏偏逢连夜雨。
许明霁看着王玚握紧的拳头,深深皱起了眉。
水患,疫病,二者其一已经足够让一个封建王朝走下坡路,更别说兼而有之。
况且许明霁身在京中权贵之家,都已然能感受到百姓流离失所之众。如此内忧外患,不是一个单薄的愁字可以形容的。
王玚和常子乐却更加心惊,南江的消息怎么瞒的这么严实。
南江一带何时成了一族天下,那些欺上瞒下的狗官和谢家的关系又有多深。死伤几数,该死的疫症又蔓延到何处了。
“现下家父与家弟已速速进宫禀明圣上,与众大臣共议对策。谢某在此恳请,诸位若有治水能者,医术妙手,万望能挺身而出,救灾救民,共渡我朝大难。”
“我辈自当义不容辞……”
“家国有难,尔等舍身相助也无怨……”
赶赴南江救灾,若平息了祸患,那便是平步青云,史书千古留芳名;要是才能平平,但熬了过去,也算是仕途壮举;可流民与瘟疫哪是什么好相与的东西,此去约莫九死一生,成了朝廷派去的“交代”。
嘴上的忠义,与心中的计较,孰重孰轻?
诗会草草作结。谢成留了王玚与常子乐在亭子里,似有事相商。
许明霁在连廊处,看着清池里快要游不动的锦鲤,摆尾也滑稽,见岸上有人却仍乐此不疲地聚过来讨食,嘴巴一张一张,挤开身边的同类。
它们会不会撑死。
一把鱼食撒了下去,拥挤的岸边霎时溅起了水花。
“许公子,秋半久仰。今日一见,自愧不如。”
是谢成身边的姑娘,面若桃花,锦衣富贵。但许明霁不解,她为什么来找自己搭话?夸自己好看又是何意?
“秋半姑娘此话不妥,莫取笑许某了。”
秋半掩唇浅笑,复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而后一五一十地传话:“谢二公子方才托秋半带句话,若是许公子日后无所依,谢二公子他爱才。”
“……”许明霁听懂了言下之意,自己的脸惹事了,“有劳秋半姑娘,就不劳谢二公子费心了。许某自有去处。”
“哈哈哈,男儿总是可以志在四方的。话带到了,秋半告辞。”
“姑娘慢走。”
秋半落下了她的帕子,许明霁拎起快步上前要还回去。
走到连廊的拱门转弯处,听见秋月同她的侍女说,速去凤山阁订许明霁今日衣着,拿回来让秋月楼里的姐妹瞧好了,今晚就要那些臭男人掏钱买。
可别让他人截她财路,常子乐的钱款她收定了。
许明霁一时语滞,原来秋半姑娘兼职销冠,正在努力吃回扣。
“秋半姑娘,帕子落下了。”
秋半和侍女看他,接过两只手指递过来的帕子,笑他:“许公子真是不解风情。”
许明霁装傻,这年头他可没有随意拿走人家姑娘手帕的想法,这又不是现代的纸巾,借用了扔垃圾桶里还能给保洁人员省点工作量。
两人相伴而出,美人若西子,郎艳独绝,一时众人相倾。
柳清也在门前等车马,见许明霁走近,视若无睹,他不屑与妓子往来。靠着雌伏攀附权贵的书生,只有皮囊,何来风骨。
“许公子不必相送,秋半先行一步。”
“姑娘慢行。”
许明霁伸出手背扶了一下迈上轿子的秋半,他从前就习惯顺手给女孩子拉开车门。
这落在柳清眼里却变了味,不知检点,他轻蔑地哼了一声。
“柳翰林这是何意?”
许明霁实在搞不懂这个人,方才诗会上就不时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戏也太多了。
“只是想起百姓食不饱腹,有人却枉读圣贤书,流连富贵。”
“所言极是。饱读诗书也不见得你心中足乐,只慕艳朱缨宝饰,计较他人口体之奉。”
借前人之言讽刺柳清,柳清甩袖而去。
柳清是嫉妒的,他不甘,凭什么一个落榜书生可以靠脸博得王玚的青眼,如今还借以幕僚之名,半步入仕。
他寒窗数十载换来的却是在宫里抄书,若当初王玚约见自己真存了那种心思,自己应下了又哪里会有许明霁的机会。
莫名其妙的男人,许明霁懒得追究,坐上五甲牵来的车轿等王玚。
亭子里,几人官话说尽。
“假若王玚你赴南江赈灾,自然不舍得将美人带去受苦受累罢。”
王玚手中竹扇转眼横在谢成喉间,扇面之下,利刃不过毫厘。
“谢成想必你也不会舍了这条命罢。”
“……”谢成背后有些凉意,“哈哈哈玩笑话罢了,王玚又何必当真。”
“我在千里之外,你也得小心脑袋。”
谢成望着王玚的背影,嗤笑,他对许明霁的滋味越来越感兴趣了。
常子乐看着二人交锋,暗忖回去提点姜序一二句,毕竟许明霁也胜似姜序亲人。
王玚上轿子前,五甲耳语了几句,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公子,忧思过多伤身。”
许明霁直接伸手拉开王玚皱起的眉心,看来南江一事比预想还要严重。
王玚确实愤懑这些酒臭粪桶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苦了无辜百姓。他还有忧心阿明,方才竟有些后悔过于高调,把许明霁置于人前。
“阿明可曾怪我,让你娼倌之名附身。”
如果他的房间没有厚床垫和丝绸做被,许明霁估计辗转难眠;如果一日三餐没有柴米油盐酱醋茶各种烹饪,许明霁食不下咽能把自己饿瘦;如果不是三番两次遇见王玚,许明霁也不会识得情字的愁滋味。
于是乎许明霁直接靠在王玚肩上,发丝在肩颈处撩拨,王玚有些想躲。
“公子可曾怪我,除却皮囊一无是处。”许明霁故作郁闷,他相信自己能有所成帮得上王玚,可现下自己确实是待在王玚羽翼下坐享其成。
“不曾。”
“我亦不曾。”
王玚没有推开许明霁,两人静静地回家吃饭。
宣政殿,帝王坐在龙椅之上,听跪了一地的大臣言之切切,个个头贴地一副诚惶诚恐的作态,他嗤笑出声。
“看来朕果真德不配位,是要当亡国之君的。”
“陛下!慎言!”满头银发的老臣痛心出言,其余人只是跪得更低了。
帝王的华服衬得人更死气沉沉了,他高高在上,扫视这些刽子手。
他本只是出身低贱、母亲也早死的闲散王爷,除却一份俸禄外半点不碰朝堂,甚至离京城远远的,就为了表明无意皇位,与妻女游山玩水,偏安一隅。
京中死斗,那些个哥哥弟弟死的死疯的疯,这群该死的忠臣倒是想起自己了,以那谢家为首,高呼皇家血脉不可断,硬要推自己上位,不过是找个容易操纵的傀儡罢了。
他不愿,他只想守着妻女,所谓血脉旁的找找总是有的。
但他们居然认为红颜惑君,逼死了自己的爱妻,女儿尚且年幼,目睹了娘亲离去,高烧不治而亡,何其无辜,何其讽刺。将他绑上了皇位,世家纷纷送自家女儿进宫,给自己下药,要他生下皇储,做梦!做梦!!
这王朝和这些虫豹都去死!百姓流离失所与他何干?外族入侵与他何干?都去斗,去死,给他的妻女陪葬,去死!
帝王坐在龙椅之上,痴痴地笑了。
随身太监只说陛下乏了,到了用药的时辰,还请臣子们自行商议要事,帝印自会备好,而后搀扶着帝王下去了。
银发老臣满心悲凉,拂袖而去。
“谢公的消息,灵通非常。”
“常相言重,若非流民涌至泗州,家中老母心下不安来信言明,而后我派人去细查才得知一二。现下片刻不敢停就禀告圣上,万望此事能得善终。”
“何人治水?何人止疫?”
“常相广交天下,族中能人众多,可有举荐之人?”
“此事危急,一时难有人选。谢同也来了,料想谢公膝下才子辈出,应有一二豪杰可担此大任。”
“此番大事,个中人物还需斟酌。可这赈灾救治,若无财无物,岂能成事。”
“还是谢公思虑周全。泗州是谢氏本家之所,想必早已有安排。”
“开仓救济,又有常相慷慨解囊,后以有继。”
殿堂之上,满朝文武隐隐站成两派,谢公身后的人似乎多些。
钱财算是定下了,这领头之人却迟迟未定,此人才干可低但身份不能低了,皇储没有,那世家就得抵上。
常言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现下文武百官各献其言,议论不停。有人走出两步,朝庙堂之上的空椅一拜,再向谢公常相一拜。
“不才有一人选,那王家二公子如何。我朝将军之子,文韬武略,边疆历练得宜,民间也有威望。”
原本七嘴八舌的群臣,像是终于等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答案,纷纷你一言我一语来论证王玚就是去南江的最佳人选,羊群之首却不做声了。
“哪能让王二去!”两鬓花白的老人言辞铿锵。
老将前半生征战沙场,如今却在朝堂之上看着这些人虚与委蛇,不仅不将身处水火之中的百姓放在眼里,还满嘴仁义地要把王家的好孩子推到深坑里去。
他忍无可忍,“王二年纪尚轻,恐难当大任。况且他腿伤之重,仍在轮椅之上,如何......”
“家国危难之际,有才之人遑论年纪?”这是委婉的。
“虽说伤到了腿脚,可脑袋总还是好使的。”这是难听的。
“荒谬!此等要事......”
“不必吵了,此事我等拟好奏折,候圣上裁决。”谢公此话一出,他的派别纷纷附和。对面的常相还是保持沉默。
“哈哈哈哈哈,何必再议!”老将摔门而去。
乌泱泱的群臣中,三两人离开,做着掷地有声又无力的抗争。
“时辰不早了,各位自行归家罢。”羊群找到了出口,一涌而出。
星辰已经升起,月亮隐在云层后,遍地烛光,摇摇晃晃,看不清前路。
“王逾收到消息,你这么对他儿子,关系怕是更僵了。”
“常思远,你也是从犯。”
“谢韫,不,谢公此言差矣。天色已晚,老头子得回去睡了。”
从前的京城里,总有四个人把太傅气得七窍生烟,已故的前太子、王逾、常思远和谢韫。
他们在言堂里互相指着鼻子骂,不顾太傅扔断的笔,甚至要当场动手。
可夜里,皇宫的护城河旁有座山,山腰的亭子里时常有亮起的烛火,亭子里是勾肩搭背的四人,脚边是零星的酒壶,他们谈笑间似乎这天下没有办不成的事。
可后来啊,死的死,远走的远走,剩下的再相见,也再没有饮过一壶酒了。
“父亲,让王玚去,真的合适吗?”
“谢同,这漫天星辰日月,我谢家是其中几何?”
“这......”
“若说这君主是日月,那做臣子的自然是环绕的星云。可斗转星移,改朝换代不过须臾,谢家要做的,是那片天。”
谢韫看着若有所思的儿子,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王玚当然不是最好的人选,可他身份在,这京中又无人能替他做主,谢常两家都不会愿意折自家的人。”
“要稳坐世家的交椅,心得狠呐。”再见王逾时,或许会被他提刀来砍,但假若他儿子真的出事了,他谢韫也敢一命还一命。
“愚子受教。”
“为父对你,所望甚高。你不似谢成,他行事狠厉,谢家不需要一个心高气傲的家主。”
“是。”
谢同想小时候,大哥也挺照顾自己的,娘亲不让自己吃的糖人还是大哥悄悄带给自己的。只是当父亲越来越器重自己后,大哥就同自己疏远了。
朝堂商议让王玚去赈灾救济一事速速传到了王府,各路王家的探子收到信息后都八百里加急往西都传信。此事攸关生死,绝不可任由他人摆布。
许明霁在盥洗室洗漱,王玚走到灯下将密信烧掉,垂眸静坐了许久。
而后状似无意,吩咐道:“五乙,明天把阿明送回竹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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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形同虚设的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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