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南下路上

时间暂且倒回,许明霁从王府回竹院的路上,就一直闷闷不乐,把忧虑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美人蹙眉,还蹙给所有人看。

“小主子,不必过于担忧。”乐安出言安慰,“李老医术是一等一的好,五大人他们的武功也十分高强,断然不会让公子涉险的。”

许明霁听了勉力笑笑,但仍旧放不下心。

他回到竹院后凑合着吃了一些东西,就让乐安乐湛不要来打扰自己,他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乐湛和乐安对视一眼,小主子也是用情不浅。他们就在偏院里候着,假若许明霁有需要也好及时到场。变相的,也算是看着许明霁,不让他乱跑。

许明霁一进屋子就褪下了满脸的忧心,开始捣鼓蜡烛。

支起窗户的小木棍上连着一根细线,细线的另一头系在蜡烛底部,等它燃到天黑,细线一断窗户就自动关上,也就让人觉得许明霁是熄灯睡下了。

实际上,蜡烛点上之后,许明霁就换了一身破旧衣裳,蹑手蹑脚地从后窗翻出去,沿着竹林的小溪一路往京郊的村子去。

小黑揣着手,小小一只窝在许明霁胸前的小包袱里。

「人类这么脆弱,他会死在半路上吗?」

「欸,只好我们罩着他了。」

「他可不能被人吃掉。」

「就是,还没看过王玚吃掉他,不知留影术能否在小世界里施展。」

「嘻嘻,怎么吃!绑起来吃!吃到只喘气!」

耳朵一会竖立一会贴着,小黑自说自话,满脑子黄色废料。

太阳已在山巅,影子在地上拉的很长。村子里那颗葱郁的大树,在夕阳下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光斑模糊。

袅袅炊烟,家家户户都张罗起一天中的热食,路上没几个行人。

姜序穿了一身洗皱的粗麻衣,头发只扎起一小揪,花了一文钱要上一壶茶,在茶摊上等许明霁。

“来了,兄弟。”许明霁坐下,桌子上放了一袋不知名东西,“这是什么?”

“米。”姜序给倒上一杯水,茶太寡淡且苦涩,怕许明霁当场吐出来,他自己抿了一口也就不喝了。

“刚才这里有一个卖陈米的老人家,看他年纪大了也不容易,花几文钱买下了。”

“……”似曾相识的情节。

“那老头走了?”许明霁问。

“刚走,有什么问题?”

“你多半遇上骗子了,老头估计天天在这。”

两人往郊外走,打算去流民聚集地搞两张通关文牒,现在他们还算是黑户,一旦遇上出入城检查就很棘手。

转角没有邂逅,倒是撞见了骗子老头。他摇身一变,衣着讲究,正要上轿子。

许明霁上前,直接了当地拦住老头质问他的谎言,难道还真的是大隐隐于市的……世外高人?

卖米的老人家反而和蔼地笑了,与这后生有缘呐。

“小哥,我们又见面了。”

“你到底是?”

“我是谁早就不重要咯。小哥今日怎穿的如此寒酸?”

许明霁和姜序狐疑地打量这老人家,最后还是告诉了他打算南下,找家人。

南江之事早就传遍了,老人家不自觉感叹,这国家还有不贪生怕死之辈。他让两人上轿子,把他们带到了文方书斋。

老人家就是这书斋的掌柜,他是前朝已故太子的余党,偏安一隅,已经久未入世。

“既然二位有奔赴国难的意志,我这个老不死的且助二位一臂之力。”

“不过是去找自己家人。稍等,把我写成姑娘。”

许明霁想了想,未免路上出岔子,他觉得还是和姜序装夫妻比较稳妥。

自己是不孕不育的姑娘,又如此身量算得上是残疾;姜序执意要娶自己,和家里断发明志,因而被赶出家门。现下两人打算回到祖籍地找寻不知还在不在世的年迈祖母,那里还有一间老宅子。

身世都编排好了,老人家替两人伪造好通关文牒,还将他们送上了货船,乱世的水路要安全一些。苟活了许久,他还是有些关系网的。

望着船只远去,老人家眼里的风霜似乎淡了些。

“文方,文方,文人需方正……可我正直了一辈子,又有何成?”

陆路,王玚的脸色一直都不好看。

李老叹了口气,过来劝:“公子,以身体为重,还是吃些饭食罢。”

“放这,会吃的。”王玚不好拒绝李老,他转头问五乙,“有消息了吗?”

五乙摇头,这会儿没有人提起许明霁的名字,但大家都知道王玚是在等谁的消息。

南下随行的队伍里,还有宫里的李大监,他沉默不语,只是把情形都看在眼里。

货船上的几户人家都是长期在水上漂泊的,原本以打鱼为生,现下乱世,他们卖了几条小船凑钱买下了现在这条货船,南来北往,靠倒卖些杂货赚钱。

货仓里味道很重,许明霁和姜序就住在这里。

木板床旁边就是成堆的货物,有新进的有陈年的,散发着潮湿的霉味,若是下雨天就更槽糕了,还加夹着腥臭。

姜序都怕许明霁半路撂担子,毕竟他们都从未这么狼狈过。可是许明霁一声不吭,并不埋怨周围的脏乱差,还反过来安慰起姜序来了。

“后悔也下不了船,说了让你在京城吃香喝辣了吧。”

“倒是委屈你了,王玚魅力这么大?”

“那当然,他,很好。”

“舍命陪君子,婚礼我得坐主桌。”

“好说,早知道当初原始森林夏令营我就和你一起去了。”

“可别,带上你我就要替你搭帐篷生火……”

船上的人家都把许明霁一行人当货物,收了钱也还了老头的情,运到目的地就是了。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一次上岸补给。

岸边,小黑弓起背炸毛,拦着许明霁不让往前走。

许明霁把变成鸡毛掸子一样的小黑抱起来,转个方向朝大路,小黑就不警惕了。

船上的人面面相觑,一部分人选择忌惮玄猫的异常走大路,另一部分只想尽早抄熟悉的小路到市集。

回到船上,许明霁在翻斥巨资新买的启蒙书,虽然自己可以能够忍受这破屋,但也只是暂时的,他要给自己创造一些价值,好尽快住进客房离开货仓。

晚上老鼠窜来窜去,叽叽喳喳地在货物里穿梭时可没管许明霁的怒目而视。

小黑?身为一只猫,他见到老鼠恨不得攀上屋顶倒挂金钩,脏东西别来沾边。

“不好了不好了,快拿些止血散来!!”

走小路的几个人回来了,抬着一个右肩血肉模糊的人,急急忙忙地招呼施救。

“余家的大儿怎么了?”

“买个东西怎么就成这样了,造孽啊,快叫余大儿的娘过来。”

原来小路那里潜伏着毒蛇,走在前头开路的余家小子惊动了它,几人本想绕过,谁知这蛇立起身子,不断嘶嘶警告,不让众人前进一步。

几人入水打渔上山野猎惯了,余家小子也想给自己病弱的娘亲补补身子,就打死了护着一窝蛋的毒蛇。

不曾想蛇还留有气力,余家小子要抓起来时它拼着命咬上了一口,手上可怖的乌紫立显,眼看着就要顺着手臂往身上蔓延。

有经验的老人二话不说,抄起小刀就削掉了皮肉,余家小子痛哭出声。

“小子,你待在原地歇息。这里有些止血的药和硫磺粉,等我们回来。”

无他法,余家小子只好花多了一倍钱托同行人买娘亲吩咐的东西和药,按压着自己的手臂留着树下等。

回来时其余人一看,大事不妙。

余家小子的右臂已经肿胀发黑了,人昏迷倒地,满头冷汗,为了保命老人卸下了余家小子的手臂,这回他连痛呼的力气都没有了。

船上的人都聚到了夹板上,议论纷纷,止血粉不管用,余家小子的血淌了一地。

他娘亲被人搀扶着架了出来,连哭喊都不曾,呆滞地看着烂肉污血,嘴里念叨着自己是扫把星,克死了丈夫现在儿子也要死了。

要是她自己去死,能不能一命换一命,让她的儿子活着。

许明霁破开人群,把从李老那带走的药给了老人,老人一嗅。

“姑娘,救命之恩呐。”

“老人家不必客气,救人要紧。”

余家小子的血不流了,脸上总算有了一点生气。

“姜序,咱剩下的药,得藏好了。”许明霁同身边的姜序身边,悄声说。

姜序不动声色,眨眼示意。

“娘子,你!救命的药怎么就给了出去!”

“我……”

余家大娘不由分说地过来磕头,重重地磕在夹板上,千恩万谢,要她做牛做马都不会有半句怨言。

许明霁面上不忍,姜序叹气半搂着许明霁避开了。

老人确认余家小子捡回了一条命,也上前朝着两人辑拜。

“此事从急,我替余家谢二位一药之恩。”

见没有别的大事了,三两人群都散了。他们说余家小子也是遇贵人了,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每次靠岸都去偷人家的东西,要不是跑得快,他都不知道要被官府捉多少轮。

河面波光粼粼,晃得人眼晕,还要漂泊多久,人才能到岸?

晚上,老人带着两碗腊肉饭亲自上门道谢。

微弱的烛光映出老人的满脸沟壑,眼珠子已经浑浊了,却总还有些铿锵的光亮,那或许是坚韧活着的佐证。

“二位,今日之事,谢过了。”

“我们收下了,劳烦老人家走这一趟。”

姜序上前接过饭食,许明霁拿着书卷坐在窗边并不言语,用剩下的药,他们并没有还。

“那余家小子还好吗?”

老人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余家小子又能怎么好,还能怎么坏呢?

余家大娘也不知怎么想的,白天还有神采给儿子煮上满满一罐粥,方才却一时不觉,跳河轻生了。余家小子的父亲早已不知踪影,而如今右手又没有了,往后若是船上的人不愿留他,怕是讨口饭也难。

可对两个后生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大家都自顾不暇,老人最后摆摆手准备离开。

“老人家,若我想在船上干些活讨些饭钱,可以吗?”

“你虽无病无疾,却也不像是能扛能提的模样,船上也不缺人。”

“若是我能教孩子识字呢?后生不才,在京城时,去学堂旁听也学了些。”

老人这才打量起姜序,要知道去学堂并非易事,更何况他们这些江河上流浪的人家,一辈子也识不得一个大字。让自己的孩子读书,多么奢侈的愿望。

况且识字的应当是这后生的娘子,寻常人家有如此高壮的不孕女子,早就赶走了。若非富贵人家,也不会养到出阁,也只有富贵人家,才会让女子识字。

“此次上岸,我特意去买了些启蒙的书籍。也算是为了回到故乡,还能有谋生活计。教人诗词句读,后生恐难当大任,可若只是读写字词,还不成问题。”

“你要多少钱?”

“这里的孩子算是我的第一群学生,也是有缘。我只要一份劳工的钱,以及我和我娘子每日的饭食,隔日要有油荤。”

“好。”老人没多想就答应了,“除此之外,你们的船费我都会退给你。只是以后这个酬劳都不可以再更改了。”

“一言为定。”

此后漫长的漂泊南下之旅,许明霁和姜序给自己找到了一份稳定收入,他们在船上也从捎带的货物摇身一变成了教书先生,不用终日同鱼干虾米和偷吃老鼠为伴了。

王玚这边,李老已经劝不动了。

五甲飞鸽来信,言明许明霁是自己离开的,应当无大碍。可隔日又言,谢成送来了大笔银钱,意味不明,忧虑许明霁被谢成擒住。

更甚者,是许明霁自己跑去找谢成的,往好了想,是以身犯险换物资;往坏处想,许明霁一开始就是谢家的人,不过是回到东家那处。

因为自己没有了被挖掘的价值吗?不若谢成有钱?怕我死在南江没有依靠?王玚越想越偏,微妙的恨意滋长,一点点地掺杂在原本的担忧里。

秋雨又在绵绵,王玚的护膝没戴着,隐隐酸胀。

“姜先生——明天见——”

船上的识字课堂里一共有八个小朋友,都拖长了稚嫩的声音行礼。他们的笔是木棍和碳,写在木板上,字迹水一冲掉晾干就可以重新用了。

今天他们都格外的高兴,先前姜序只是教了他们握笔、认字以及简单的笔画,但今天的课堂上,他们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往后可以在每一个自己的东西上全部写上自己的名字,还要写得漂漂亮亮的。

余家小子用左手还是不顺畅,但日常生活已无大碍。他也在学写字,很快他就可以亲手给爹和娘写灵牌了。

下课后,孩子们都迫不及待地回家,给父母看自己写的名字。

许明霁在一旁削木棍,和一个个蹦蹦跶跶回家的小朋友打招呼,准备和姜序去吃饭。

得益于爱古玩的许爸曾经试图过培养出艺术家,所以他们两个半吊子先生写起毛笔字来还像模像样的。

忽然许明霁恶寒,打了个喷嚏。

“谁在念叨我?”

“反弹。”

“拒绝反弹,万一是王玚在找我呢,自己跑了被骂也没什么。”

“……”

姜序看着许明霁眉眼带笑,一阵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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