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大清早在厨房里忙活了,天冷,但屋里头热气腾腾的。厨子擀着面条,粗面细面他都要备上一些,甜粥咸粥在瓦煲里温着,各色包子也早就蒸好了。
昨日来人说,公子带回来的人爱吃些精细吃食,厨子还让自家婆娘做了些点心,豌豆蜜、莲子羹、包心酥、枣糕什么的都有。
想起自家婆娘,厨子揉面都更带劲了,家里要添丁。
这孩子他本来养不起,外头都是难民,水淹过后今年几乎颗粒无收,哪敢再生养。好在京城里来的官能顶事,眼瞧着这日子是一天比一天有盼头,厨子这才回心转意叫自家婆娘留下这孩子。
春怡今日也不用伺候公子,许明霁一个人全揽下了。
王玚有些发愣,他的嘴角还有没消的红意,阿明……吃了许久。
许明霁在温水里浸湿帕子,替王玚擦脸,触及唇珠,笑闹:“公子,这里很软。”
“阿明,也是软的。”王玚仰起脸,不甘示弱。
“我有一物,绝不会绵软。”许明霁弯下腰,鼻尖蹭着自己喜欢的王玚的耳垂小痣,“想要公子一试。”
论脸皮的厚度,自然是如城墙般结实的许明霁更胜一筹。
挥手让春怡等人退下,王玚由着人借更衣之名上下其手,他失笑:“放肆,谁试谁的?”
两人如何黏糊交颈,春怡都当睁眼瞎,这狐媚子愈发不知规矩,白日里头也净干些羞人的勾当。
不过许明霁敢只身南下追随公子,倒是让春怡大有改观,倒也不完全是以色侍人的玩物,这情意当做不了假。
府里小厮来报,杜鉴书请见。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州府大人突然拜访所为何事。王玚不紧不慢地让许明霁替自己穿戴好,才悠悠地去前厅会客。
许明霁对外仍旧乔装,还是那副“端庄的丑”模样,但多了一个被王家收编的幕僚身份,时时跟在王玚身边。
“后生可畏啊,将门之家的子孙果真是一表人才。”
杜鉴书见人便拱手相迎,没有分毫被晾起来的愠色,反而笑脸相迎,拿出了一副长辈的和蔼模样。
“杜大人无须多礼,南江之灾尚未结束,今日可为此事而来。”
“这是自然,我心系百姓,夜不能寐……”
话里话外全是情真意切,杜鉴书无非是在哭诉南江一带的财政难以为继,他这个父母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他面上做派却依旧富贵,此番来见,美名其曰给诸位带来了见面礼,一匣子东珠,价值不菲。
李大监在宫里什么珍宝没见过,这一把东珠流光溢彩实乃上上品。可放在眼下,倒像是用民脂民膏浇铸的血汗珠,这南江烂透了。
几人轮番打太极,许明霁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杜鉴书今日未穿朝廷服制,一身常服锦衣富丽,贵气逼人。
可为何他抬手时不经意露出的里衫,针脚凌乱,肉眼可见的粗糙,这不合理。
杜鉴书今日是来送粮的,这批陈粮早就该下放各县赈灾,可他不过小小州府,人微言轻,拗不过谢家的势力,连句话都带不出南江。
谢家在南江旁系众多,人人都想分一杯羹,都疑心自家是不是少拿了好处。因而本可以尽早控住的水灾,被层层搜刮过救命钱财后,莫说粥可浮筷,连有没有几粒米煮水都难说。此前所剩无几的救济粮是杜鉴书暗里省下的。
谢家老母自然是收到了京城儿子的来信,自以为收敛了许多给王家那乳臭未乾的小子让道。可当土皇帝惯了,本想给个下马威便算,哪知这小子上来就要打要杀,她呸,也不看看这里是谁家的地盘。
要人?她快入土了哪里离得了人。
要粮?谢家一清二白哪里有余粮。
加之在泗州的旁系天天来她身旁吹耳边风,说是儿子远在京城哪知娘亲在自己家受了天大的委屈,断不能让别家的人来此作威作福。
今天杜鉴书能来送陈粮,还是他家娘子的功劳。杜娘子连月拈针引线,绣下的仙桃祝寿屏风甚得谢家老母的欢心,她说着些讨巧的话祝贺,不经意间提起。
“可惜京城来的人催得紧,老让我分了神,不然定能让谢老先生您早些日子瞧见妾身的拙作。”
“不打紧,杜娘子有心便好。”
谢家老母指使着孙媳妇左右搬弄屏风,看得她心旷神怡,“不过是些米面罢了,他要便拿去,整日扰人真没规矩。”
“谢老先生慷慨,那小子不懂礼。”
一群人嬉嬉笑笑的,好不热闹,那几匣子东珠就是谢家给杜娘子的回礼,谢家老母说每每见杜娘子都是那几套行头,小家子气,不行,要她多换些花样才好。
不然她儿子在谢家当她侄孙的陪读,都会丢面子。
杜娘子深感得幸,谢着恩退下的。
此乃前话,眼下杜鉴书送粮送到了他可信之人手里,告辞时脸上的笑容都真了几分。
李大监随手查看米面,新陈交夹,是他如今绝对不会入口的东西。可他穷苦过,深知对流民来说已是难得。他得王玚点头,便立马张罗着下派米粮。
许明霁同王玚说了杜鉴书身上的异状,王玚也告知许明霁王家探子收罗的信息。
杜鉴书确实不像是什么好人,搜刮百姓的事没少做,他本一介寒门学子,当上州府纯属偶然,如今家底丰厚,无一不出自民众身上。
但也难以断言杜鉴书是个坏人,他为官近十载,手里几无冤假错案,且官居高位也无甚亲戚也跟着他“一人升天鸡犬得道”。相反,此次南江之祸,杜鉴书的表哥还因抗洪救民牺牲了,那里的乡里乡亲都主动为其吊唁,皆穿白衣戴纸花。
莫非,这是一个贪婪的好官?
米粮仍有缺口,但南江一带也并非全是各为己私之人。
王玚常上街巡视,有日遇上了乡贤结队主动拦路,几人带着大家伙自发募捐的银两与药材,尽己所能想为家乡做出些绵薄贡献。
“大人!我们一介草民做不得什么大事,可留了家里的口粮后,还有所余,皆在此处了。虽显单薄,仍万望您收下。”
“我本被关在城东村子里,日日昏沉不见光,身边死病不知几何。留着一口气没曾想京城里来了神仙,有药治病还有粥喝,如今还能做些活计换钱,这是刚领的铜钱,也请大人收下!”
“大人!这是我家的一袋碎米,也够一人吃上几日,收下吧大人!”
“我家也有一些吃剩的米面!大人等我一等,我让我家小子去取了!”
“我祖上行医,能辨药材!大人让我去村子帮忙吧!”
泗州的百姓向来沉默惯了,年年勒紧裤腰带缴纳各种税款,明年咬咬牙也能活下去。一场洪水更是淹没了他们来之不易的一亩三分地,来不及哭喊,就要带着家人逃命。
如今却像是天亮了,他们只要扫扫街道、通通水渠都可以换来一顿饭,若是愿意接触病患,或者干些脏活,还能得些钱。
病了大人还愿意平白无故地给他们医治,小孩可以先看诊。如此这般,别说是拿些余粮出来,要他们给京城的大人卖命都可以。
众志成城,天灾之下,人们也并非只能等死。
漫长雨季终于迎来了它的尾声,南江沿途决堤的水道也全在修筑,家家户户都重新燃起了炊烟,大伙可以回家过日子了。
许明霁看着人群前头,被男女老少轮番含泪致谢的王玚,忽然觉得阳光洒在王玚身上,都那么的夺目。
姜序离了京城,但没有离了算盘。他在府邸里一样在算各种账目,确保每一粒米、每一个铜板都花在了刀尖上。
这一算,姜序发现前后有一笔差额。
“这不对啊。”
“姜总,哪里不对。”许明霁在旁边敲开几个核桃,剥出了一小碟子核桃仁。
“多了一笔,杜鉴书报上来的东西,和五甲查出来从泗州库里拿的东西不一样。”姜序喝了口茶,瞟了几眼小碟子。
“大概杜鉴书是只披着狼皮的羊吧,在南江一众地头蛇之间斡旋出了自己的一分几亩地。”
看着满桌子的账本,良心发现的许明霁分了几瓣果仁给姜序。
“难得,小明还记得我这个发……”小字还没说出口,许明霁就把整个小碟子给了王玚。
“公子慢慢吃。”
“嗯。”王玚接过,一边吃还一边望向姜序,颇有些得意。
许明霁接着敲核桃,还不忘从姜序手里拿回来一瓣自己吃,这核桃仁嚼起来还挺甜。
“……”姜序忽然不想打工了,算盘都打油亮了也没见人关心自己,他控诉,“娘子,你偏心。”
“权宜之计,还望姜先生清楚自己的身份。”
王玚知道许明霁一路南下和姜序装作夫妻免去了许多麻烦,但并不代表这种伪装可以在日后有什么牵扯。
“谁和你搞同性恋了?”许明霁一阵恶寒,顺手给王玚的小碟子添上核桃仁,“少夹着嗓子胡说八道。”
“时候不早了,两位请回。”姜序指着屋外,面无表情地说。
外头太阳公公还在掰着手指等下班,离天黑还有很长时间。
许明霁瞥了一眼这个小气鬼,把核桃和小锤子留下就去推王玚,“公子,我们不和这人一般见识,你好好算账哈。”
“得空了给京中去封信,上次常子乐送钱来还说找你找得忧心忡忡。”
王玚抬手喂许明霁核桃仁,他特意留了。
姜序摆手示意两人赶紧爱去哪去哪,别来霍霍自己。确实应该给常子乐写封信,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卷款跑路了,只是信里写些什么,姜序还在斟酌。
其实那日在城西清淤泥,不是没有人发现树下半昏迷的许明霁,可是大家非亲非故的,见人如同病发,都乌泱泱的作鸟兽状散了。
如今大家伙见人不仅好端端的,还成了官家的人,许明霁和姜序在他们心中有了几分威信。
许明霁则借机让王家护卫都去宣传防疫止疫措施,故技重施,让大家自己发现他们经常洗手、只喝煮开后的水以及会在出门时带上三角面巾等等,说是京城里开过光的法子,能隔开病气。
起初大家伙将信将疑,只有部分人效仿,那部分人一边喝官府发的药,一边十足十地模仿王家护卫的做法,还真没有一个人感染。
因此人人争相效仿,三角面巾还一度脱销。
又过一月有余,决堤的水道就快要修筑完毕,人们不再流离失所,天灾**都即将过去,所有的一切都走在了各自的正轨上,想来灾祸的平复也指日可待了。
重建家园的闲暇之余,大家伙聚集起来就少不了讲讲街头巷尾各家的大小事。最近大家口中都多了一个故事,一个有关俏书生与少将军的情爱轶事。
小黑趴在墙头上晒太阳,毛都蓬起来了,他睡眼朦胧,耳朵却向着茶摊方向高高竖起。
“想不到这书生竟有情有义至此啊。”
“是啊,孤身一人奔赴南江,死生相随不离不弃,现下又有多少同林鸟,有难临头各自拼命飞。”
“也不枉京城那位大人把他日日带在身边。”
“听说,夜里头那大人的房间都会遣退下人……”
“我和州府的厨子有交情,他说呀,那书生白日里从不晨起,日上三竿才……”
“不知这大人腿脚不便……书生骑在上头……”
“或用些巧物……”
八卦越聊越深入,一黄不可收拾。这些**故事本只在京城中流传,要说为何都传到了南江一带,就要数小黑的功劳了。
王玚特地让说书先生编排的话本,最初的手稿被五乙无意间带到了这里。
那日旺财见到了许久未见的猫猫朋友,兴奋的直打圈,小黑对这块黄毛毯子无可奈何,从书房的窗台跳了进去,旺财跟进来的时候踹翻了柜子。
书稿散了一地,小黑看得津津有味,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最后决定全部叼出大门,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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