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七月傍晚,太阳已然下山,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清晰的燥热,汗水横断眉骨,火辣辣的刺痛双眼,田稔抬手抹掉,微微眯起眼睛,目光遥遥望向千余顶帐篷中帅帐高出一截的尖顶。
身边蹲满了嘻嘻闹闹的士卒,相互泼水又大笑着相互追逐,有人捧水唏哩呼噜的洗脸,溅了她一身。
田稔甩甩手,撑着膝盖站起身来,离开众人扎堆的溪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的转进不远处驻扎的帐篷群,悄无声息的向中军大帐行进。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干什么,如果师兄不在帐中……她摇了摇头,逼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坚定想法。
自应征入伍到行军至此已有月余,今日她无论如何要与师兄见上一面,说上话,问他究竟为何下山前甚至不同她说一声,问他为什么突然拜入长公主麾下。
难道他不知道长公主与三公主两派夺嫡之战打的不可开交,正是水深火热的时候,这时候要火中取栗难道不是给人做人肉靶子?
她躲避左右,压低脚步转到大帐附近,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或者一个不知死活的奸细。
奸细,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恶寒,军中发现细作是常有的事,有些人一开始就是敌对势力安插进来的钉子,有些人为了高官厚禄的许诺投身敌营,不必说,这些人的下场都是极其惨烈的。
而更加令她不寒而栗的是,前不久,军中那个神秘军师对叛徒细作下发新令——如有发现,砍断四肢,挖去双目沉水,连坐家中老小黥刑流放。
四下已然点起丛丛篝火,晚饭时间快到,炊事兵抡开膀子搅动一人高的粥锅,地瓜的甜香丝丝缕缕地散开,田稔光明正大的从他身边经过时甚至向他点了点头致意。
中军大帐外时时刻刻有重兵把守,北风送来远处熙攘的人声,似真似幻,大帐周围静得落针可闻,只余两丛篝火台噼里啪啦的燃烧。
只是……
这里太静了。
田稔从这不寻常的安静中感受到一丝不安——暴雨前的平静,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暗中虎视眈眈,它们蛰伏已久的爪牙渐渐淬出的寒芒,正在黑夜的遮掩下无声无息的靠近。
“咚”
田稔骤然抬头,她听到远处传来鼓声,一波三折的穿透漆黑的夜,震荡在人的耳膜上。
“咚咚”
鼓声!
战鼓声!
“杀!!!!!!”
“杀!!!!!!!!!”
转瞬之间,无数的火把从四周黑暗中亮起,山呼海啸一般的杀声震天,利刃出鞘,金戈之声不断回响,马厩里的战马尖锐嘶鸣着尥起前蹄,几千顶帐中一时间跳出不知多少持刀携棒的人,有的茫然四顾还未来得及看清状况,就被人一刀砍翻,瓢泼鲜血泼洒至半空又溅了满地。
田稔骤然瞪大的瞳孔中倒映着这顷刻间变成无间地狱的营地,人们各自为战,无数个火盆被踢翻,无数的火星点燃帐篷,火光瞬间顺着门帘向上舔舐,摇曳着如恶鬼一般的猩红,刹那间吞噬了整面帐篷。
“快跑!”“你爹的老子跟你拼了!”“什么人?!啊!!”“打进来了?敌军打进来了?你们快走……不对?!”
“是哗变!”远处有人厉声大喊。
“是哗变!”
军队哗变了!!!
怎么会?!
田稔一连后退数步,隐入帐后的黑暗之中,不知何时,门前卫兵早就各自逃散,此时已然不见踪影,中军大帐中一片寂静无声,外面杀声震天帐中兀自岿然不动。
师兄!
田稔心中一紧!将军今夜去向公主述职,可师兄不知是否同去,如若同去倒也还好,可如若没有……
田稔心下一横,拾起地上倒塌的篝火架别进帐后树篱,用尽蛮力向后狠狠一拉,甚至顾不上其间编进藤条间的刺钉,猛地用木杖一撑地面跳进缝隙中,手起刀落将帐面划开一道裂隙,反复戳刺才勉强找到一条没有木架的间隙,立即见缝插针地侧身挤进。
中军大帐中自然空无一人,行军舆图展开平放在桌面上,檀木镇纸压住一角,屋内火盆仍在静静燃烧。
安静如斯。
大帐门帘仍是放下的状态,但是田稔知道屋外哗变的暴徒不久就会冲进帐内,把这里的一切木箱包裹翻个底朝天,砸个稀巴烂。
万幸师兄不在这里。
田稔几步迈向矮桌,低头扫视一圈,上面圈点勾画,横七竖八看不明白,她正起身欲走,却突然发现之上某处圈点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刚画上的,再稍向身侧一看,一旁笔架上搁置的毛笔竟仍是湿润的。
这是……
“哗啦!”
利刃出鞘,剑风带起田稔额边碎发飞起一瞬,她目光一凌,侧身闪避的瞬间骤然拔剑迎击。
“锵!”金属短兵相接一声脆响将持刀两人彼此弹开,那人显然没料到这么近的距离,这么短的时间,田稔竟能反应过来防守,一时间被她格到后退两步。
那人浑身黑衣且包住头脸,全身上下只露一双眼睛在外,偷袭不成立即目露凶光,挥剑再斩。
田稔贴着桌面翻身一滚至木塌下,黑衣人一剑砍至桌面,利刃瞬间将舆图一分两半,他骤然抬头死死盯了田稔一眼,侧颊肌肉滚动,似乎在狠狠咬牙。
刚才往来几招中他看出面前这个一身士卒装扮的愣头青出手不凡,便无意多做纠缠,谁知她此时回身一退,竟将自己的去路封死了。
两方隔着矮塌一上一下持刀对峙,田稔抬刀指向那人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那人一字一顿,语气中半是嘲弄半是杀意,他两颊肌肉滚动着,似乎要把这句话嚼碎嚼烂,吞到肚子里。
“你是哪个道上的?”阴笑结束后,他突然不答反问。
“什么哪个道上的?”田稔皱眉。
“小丫头,到这个时候就不用装了,你我交个底,你是哪家派来的人?”黑衣人森然道。
“……哪家都不是!”田稔忍无可忍怒喝道。
“不是你闯什么大帐?”黑衣人满腹狐疑的看着她,双眼瞪的像灯泡。
原来如此,黑衣人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个二傻子。
他左右料到是没法解决面前这个二傻子了,于是麻利的改了策略,迅速道:“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兵戈相向,你让出条道来,彼此不要为难。”
“你改了桌上的图,为什么?”田稔抬刀更近,打破砂锅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
“!”
话一脱口,空气倏地一滞。
“……图改过?”黑衣人一惊,随后狠狠一皱眉将眼睛压成倒三角,低头飞快略过那张破碎的舆图。
果然,墨迹未干。
见他如此反应,田稔心中一时惊疑不定。
帐外突然又爆出一阵喊杀声,成千上百的马四蹄飞踏在地面,隆隆之声被隔绝在帐外,似乎正在由远及近,如同天边滚滚而来的雷云。
“小毛丫头,我给你指条活路,转身,出门,跑,不然别怪我翻脸无情。”黑衣人目呲欲裂,被人断了后路,他此时杀意渐浓,握剑的手一点点收紧。
田稔的确无意逗留,是的,师兄不在,自己现在应该走了,一会儿外面的人冲进来就是连彼此说话都听不清的乱局了。
她于是立即侧身后退一步,真的让出一条路来,黑衣人见她如此上道,倒也松了一口气,不再废话,一踩桌面跃至帐中央,随后飞也似的逃出了门。
田稔最后环视一圈帐内摆设,后脚就跟着掀开帐帘,矮身钻出。
“噌!”
只见天地间似乎要将万物都焚毁殆尽的火光中,一瓢热血横过墨蓝天幕挥洒在眼前,腥热的血骤然渐上侧颊的一刻,田稔身躯猛的一震,不由自主的闭了眼。
金属的蜂鸣声悠悠的回响在她的耳中,在那真空的一秒中制造出冰冷的眩晕感,她大脑深处似乎有一个部分因眼前过于骇人的一幕而冻结凝固不再流动。
两扇因沾上血滴而沉重的长睫分开时,那个黑衣人已然无声无息的倒在了地上。
一剑封喉。
他脖颈上那道可怖的伤口肌肉外翻,挤开黑色布条,鲜血仍旧汩汩地从中流出,顷刻间浸染了地面沙土。他圆睁的双眼甚至来不及闭上,地面震荡飞起的浮尘飘落在他空洞无神的眼球表面。
田稔头晕目眩的顺着那柄滴血的凶器尖端向上看,看到那只握剑的手——白皙纤长、骨节分明,点点猩红如雪地梅花般在他虎口处留下一道细线,掩映在墨色袍袖中倒像是别致的朱砂刺青。
她望着那近在咫尺的暴死之尸圆睁的双目,大脑轰鸣,腿脚一软,“砰”地双膝跪地,深深垂下头,冷汗浸透后背的衣物。
另一柄冰凉锐利之物从侧面架上她的脖颈,寒光映照出她年轻、鲁莽,因惊惧而苍白的脸,如此生死关头,她的舌头像是在喉咙中打了结,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好了……留一个活口回去问话。”
如天山雪水般清澈沉静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田稔想起那个动人的声音在幼时无数个漆黑深夜里讲着温馨的故事,轻柔的哄她入睡,想起练功时无数个枯燥的日子,他温和而无奈的替师傅纠正她故意反抗而歪扭的体态,弱弱的央求她说“阿福……不要闹脾气了……”。
田稔颤颤巍巍的抬起头,发丝在风中凌乱的飞舞,被颈侧利刃切断后由风卷走。借由这个本不应如此慌乱的角度,她看清了那张无比熟悉的俊美面孔。
两道长眉淡入鬓角,一双凤目犹如月下寒潭,鼻梁高挺,肤若凝脂,一头乌发倦倦的挽起,发丝纤细柔软垂在颈窝,此时哪怕是一身肃杀的墨色金纹长袍压身,也难掩昔日芝兰玉树的谪仙之姿。
师兄。
田稔在心中默默叫道。
有人疾步走来低声道:“活捉到的几个全按您说的拔了上下八颗牙,最开始有一个因为动手的没注意,仰着头被血水呛死了。”
片刻沉默后,黑袍黑发的谪仙抬剑抵在地面上双目圆睁的尸体脸上,剑尖随势而转,划开其面上黑布,同时留下一整道血液早已凝固的刀口,露出那人真面。
谪仙漫不经心的开口道:“死了也就死了,尸体保管好,尤其是脸,天热易腐,石灰多用些,剩下的几个带回城中严审,另外即刻派人回京监管这几人家眷,后日前送至城中分开关押。”
一字一句都在田稔脑中变成嗡嗡乱飞的蜜蜂,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世界上真有一个名字、声音、长相都与师兄相同的人,正巧出现在今夜,说出这些令人悚然的话。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