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星级酒店的包间里,本就为了隔音在内外地面上都铺上了厚厚地毯,是以无人说话的当下,更显得寂静异常,仿佛这个世界有了那么一瞬间的真空。
薄城用了“偷”这个字眼,实在是很重的指责了,是以即便是知道些实情的于敬,此时也选择闭口不言。
“还没回答我呢,为什么用你哥哥的英文名?你自己没有英文名吗?”
略微低沉的嗓音再度响起,付澄阳只觉得脊背一紧。
他有的。
付澄阳在心底回答,他的英文名还是薄城替他取的,但他怎么敢用呢?毕竟当年薄城一句话,将属于他的一切全部都褫夺了。
觉察到所有人的视线都交织在自己身上,付澄阳深吸一口气,尽量显得不卑不亢地回答:“为了纪念哥哥,就用了他的英文名。”
“纪念?”薄城反问。
“是。”付澄阳微不可查地咽了咽口水,“我哥哥在七年前因一起交通事故去世了。”
“哦?”闻言,薄城眉梢轻挑,仿佛刚刚才得知这一消息,可转瞬看向付澄阳时那意味深长的表情,又似乎他其实早已知情。
“真、可、惜。”
从他嘴里缓缓吐出来的这三个字,嘲讽意味拉满,一字一顿像是刀插在付澄阳的心脏上,也让他清晰地意识到,即便已经七年过去,薄城对自己的恨意丝毫没有减轻。
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呢?薄城恨他是应该的呀。
此时于敬适时地站出来替付澄阳打圆场:“没想到薄总还认识雪舟?这不是巧了,兜兜转转都是熟人。赶紧坐,咱们边吃边叙旧。”
几人寒暄了几句陆续落座,只有薄城还站在原地。
于敬看了他一眼:“薄总这是……?”
薄城扫了他一眼,又抬头看向头顶的中央空调出风口:“太热。”
“穷讲究。”江屿说他。
这话江屿能说,但于敬却是不能说的,于是他赶紧站起来,看怎么给薄城调个位置。可付澄阳今天订的是中包,又撤了两个座位放上了冬日的厚重大衣,现在除了留出来供上菜用的下首座位,都坐满了。
“坐我这吧,刚好我有点热。”
付澄阳起身的那刻,于敬向他投过去一个赞赏的眼神,但只顾低头换坐的付澄阳压根没有发现,反而不偏不倚和薄城撞了个正着。
前进的路被堵住,付澄阳被逼得不得不抬头看了一眼薄城,恰巧薄城也垂眸看向他。
霎时间,付澄阳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他已经忘了多久没这么近距离看过薄城了。
本就凌厉的眉眼放大在眼前,更令人心惊。不敢多看,付澄阳匆匆挪开视线。
“谢了。”
薄城低声说了一句,然后迈开长腿往他身后走去,擦肩而过时,两人的衣摆勾连在一起,在静电的裹挟下黏黏糊糊地拉扯不清,却又在分开后迅速垂落。
付澄阳的指尖颤了颤,迅速回了一句“不客气”,便坐到了江屿身边,这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也很快被翻篇。
纵然组局是为了谈商团的事,但上来就谈工作未免显得过于公事公办,于是,“付雪舟”这个名字再度被提及,充当几人之间的缓和剂。
付澄阳发誓,这是他听到“付雪舟”这三个字次数最多的一天了。
“薄总是什么时候和雪舟认识的?我一直以为你常住北美,想不到你在宁城竟然也有旧相识。”于敬率先开口。
“我去北美前,在宁城短暂地住过两年,和付雪舟……”他拖了个长音,“是邻居,也是高中的同班同学。”
“邻居?”这个答案无疑让于敬感到惊奇,“我记得老付他们当时住在梧桐居,是不是啊澄阳?”
几方视线再度落到自己身上,付澄阳僵硬地点了点头:“对,我们家在梧桐居住了十多年。”
于敬算了算:“那不对啊,既然薄总你和老付家是邻居,又认识雪舟,跟澄阳却不熟吗?”
呼吸一滞,付澄阳捏着茶杯的手一紧。
正当他揪着心忐忑着不知薄城会作何回答时,却不想薄城竟将这个问题踢给了他。
“我们,熟吗?”
付澄阳睫毛轻颤,脑海里瞬间出现了Yes和No两个选项,他不知道按照薄城眼下对自己的态度,是该承认,还是否认。
在心里默默抛了个硬币,付澄阳听天由命:“不算熟吧,我那段时间住校,回家的时间比较少,而且我跟我哥本来就差了三岁,跟他的同学也玩不到一起去。”说完,他低头喝茶,竟是连薄城的脸色都不敢看,生怕自己踩到了错误答案。
付澄阳的话勾起了于敬了回忆,他不免唏嘘道:“以前我不知道多羡慕老付,有这么一双优秀又漂亮的儿子,只可惜啊……”咽下未尽的话,他扭头看向付澄阳,“不过澄阳现在是越来越像雪舟了,小时候可调皮捣蛋了,现在长大也变得沉稳起来了。”
随着他的话,薄城的视线也落回了付澄阳身上,他的目光像刀子,几乎从头到脚将他剐了一遍,最后发表结论:“确实像。”
那尾音轻飘飘的,落入付澄阳耳朵里,却沉甸如磐石。
这话题到底有些沉重了,于敬也没想抓着不放,他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付澄阳,很有眼色地将话题对准了薄城。
“薄总这次回国待多久?”
“半个月……吧。”薄城拨弄着手里的打火机,语气不甚笃定,仿佛他真的没想好似的。
于敬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你这次回国,是为了新航道的事?”
“这事还没定呢,于叔倒是消息灵通。”许是这个话题有些敏感,薄城没有正面回答,含糊带过了,转而又将球踢给了江屿。“我这次回来是为了看他搞的那个新城,江少爷生意做得大,看得我都眼馋了,特地回来看看能不能分一杯羹。”
于敬哪里听不出他根本不想聊北美的事,又见他主动谈起新城,这便顺着往下说,算是终于切入正题。
“那我可得腆着老脸替和泰问一嘴,不知商团还有没有名额?”
话音一落,包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服务员在旁若无人地上菜。
见薄城不搭腔,江屿暗暗叹了口气,又看向付澄阳,问:“不知小付总加入商团,是为了拉投资,还是想将事业版图扩张到新城?”未等付澄阳回答,他先将话说在前面:“这次新城的开发,上面十分重视,所有的规划都是一体的,若是小付总想扩张到新城,先不说名额的问题,届时肯定要由新城统一规划,如果你觉得可以接受,那咱们再谈。”
“可以接受。”付澄阳几乎未做考虑便一口答应下来,他这次去新城是为了寻求生路,和泰能活着就算不错了,谁还管它怎么活着?
而且按照新城规划的规格,只会比现在的和泰好,不可能更差,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付澄阳占便宜了。
当然,便宜没那么好占的。
付澄阳将视线对准了斜对面的薄城,正如开头江屿所说的那样,这件事最后拍板的还是薄城。
不止付澄阳在看他,就连江屿、于敬也在等他一锤定音。
薄城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略显凉薄的眼皮掀了掀:“这事还在计划中,还没成型,迟些再说吧。”
在场的谁听不出来这话中的真实意涵,一时间,于敬只能有些遗憾地看向付澄阳,而饭桌上的气氛也显得尴尬起来。
倒是一直未说话的温梵突然起了个势,酒杯倒满敬向薄城和江屿:“不知道两位大佬对医疗AI有没有兴趣,虽然前期烧钱如无底洞,但未来的回报绝对丰厚!”
被他这么一打岔,包间里的气氛再度流转起来。
此时,热菜陆陆续续端了上来,打断了几人的寒暄,付澄阳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突然意识到了一处疏忽——宁城的菜色以甜出名,偏偏薄城不爱吃甜。
偷瞄了一眼薄城的骨碟,果然,干干净净,但碗里却堆成了小山。看似每道菜都夹了一筷子,但都堆在碗里,唯有那几道不那么甜的冷碟,他才多吃了几口。
借口上洗手间,付澄阳走出包间,找服务员要了菜单,重新点了几道咸口清淡的菜色,吩咐后厨加急上菜。
想着既然出来了,就顺路去下洗手间,却没想到在洗手间门口,见到了站在墙边,背对着他正在打电话的薄城。
前行的脚步突然就停了下来,想着反正薄城背对着自己也看不见,付澄阳干脆纵容自己的眼神放肆了起来。
因在室内,薄城脱了外面的外套,只穿了一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衣,更显得他肩宽腰窄,身材劲瘦。
电话对面不知说了些什么,薄城的背影显得有些不耐烦,他换了下姿势,长腿微屈着支在地上,手掌撑着墙,头微微低下,修长的脖颈和凸起的颈椎骨显得格外性感。
他掏出一盒烟,单手掀开烟盒叼出一支,却发现自己没带打火机,转身想回包间去拿,就跟付澄阳的视线撞到一处。
两人皆是愣了一下。
这通电话的内容似乎让薄城很是烦躁,连带着他的表情也有几分凶狠,与青年时期装出来吓唬他的那种凶狠不同,如今薄城的身上,是从成百上千个谈判桌上厮杀而来的沉淀在厚重外壳之下的狠戾。
付澄阳想起哥哥曾在薄城去北美后对自己说过他的境况:他在那里很不容易。
许是没想到一回头能看到付澄阳,薄城的表情也少见地呆愣了片刻,然后立即收起刚刚那一副凶悍模样,换上淡漠的表情。
只是在此期间,一丝不被轻易觉察的安抚与温柔还是意外地泄露了出来,但两位当事人都没能觉察到。
就在付澄阳进退维谷时,还是薄城先反应过来,指了指自己唇间的烟,付澄阳会意,掉转头回了包间,在薄城的位置上拿了打火机便又出去了。
他不敢耽搁,加快脚步,很快来到了薄城身边。
走近了才发现薄城是在跟国外打电话,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付澄阳的英语不差,但此时他的注意力全然被薄城夹着烟的修长手指吸引了,根本没管他在说些什么。
鬼使神差的,他自说自话地打着了打火机,凑过去为薄城点了这支烟。
薄城似乎也没想到他会帮自己点烟,稍愣了片刻之后,夹着烟往火苗上凑了凑。
火苗猩红地闪烁,付澄阳甚至听见了烟丝燃烧时发出的“滋啦”声响。
修长手指移到唇边,等薄城吸了一口又将烟圈吐出,付澄阳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干嘛,急急松了打火机,然后像是落荒而逃一般地掉头就走,然而没走两步他又停了下来,转身继续看向薄城。
挂了电话的薄城见他还没走,眼睛微眯了下,干脆倚在墙边继续将烟抽完,直到那根烟只剩下焦黑的烟蒂,这才扭头看向付澄阳。
“薄总,我——”付澄阳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商团的事能不能……”
话还没说完,随着几声脚步声,一道阴影笼罩下来。
付澄阳抬头,正对上薄城冷淡中又带着几分嘲讽的眼神。
“你怎么还好意思出现在我面前啊,付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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