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思明在七月中旬回的国,回国之后抽空来给任远舟探班,刚一见面,他便惊呼道:“你这哪是拍戏,分明是流放啊,怎么憔悴成这样?”
任远舟若无其事抖了抖身上扑簌而落的泥巴,他起先也有些洁癖,这一个多月的拍摄却硬生生把他原先的习惯全都磨了个干净,现在即使从泥潭里打过滚,也能面不改色。
任远舟接过何树递来的水,喝了一口润润喉,道:“都是卢导要求的,没办法,我得敬业。”
因为卢宁的要求,他在一个月内瘦了近十五斤,霍思明上一次见他还是在泰和的晚宴,那时候他还是个光彩照人的明星,原本可以算是清俊的身材,现在只能用骨瘦嶙峋来形容。霍思明不由得感慨道:“干这一行的,果然都不是一般人。”
周围的场工正在收拾拍摄道具,霍思明见状,问道:“武定山的戏份拍完了?我怎么记得不是说要拍两个月的吗?”
任远舟道:“差不多要转场了,卢导说进度比预计快,可能下个星期就要去青海,要是顺利的话,能在明年元旦前回来。”
霍思明作为投资方泰和集团的代表,在剧组蹭吃蹭喝赖了两天,期间任远舟和黎姜聊天时提到此事,黎姜却不以为意道:“让他多玩一会儿也行,就当是我给你多派一个助理。”
盛夏天气多变,前一天还是烈日炎炎,转眼就变了天色。卢宁看了看乌压压的黑云,便宣布剧组暂时停工,等到光线条件好一点再恢复拍摄。
霍思明拎着两瓶啤酒在任远舟身边坐下,递了一瓶给他,道:“今天难得没工作,喝点儿?”
任远舟推了回去,品了一口保温杯里的枸杞茶:“免了,喝酒会水肿,那我这几天又白饿了。”
霍思明撇撇嘴,放在一旁的手机响了,他接过电话,应了一声,而后将手机递给任远舟:“我姐,找你的。”
任远舟接过手机,那头是黎姜的声音:“刚刚打你电话一直没人接,今天不忙吗?”
任远舟道:“手机没电了,在房间充电呢。今天山上降温了,外面凉快得很,我和思明在外头吹吹风。”
黎姜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但听得出她心情挺好:“明天是周六,我没什么事,既然剧组停工了,我也顺路去逛逛。”
任远舟笑道:“黎总顺路顺到郊区山顶来了?”
黎姜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顺便告诉霍思明,让他赶紧收拾收拾准备滚回来。他给公司留下了一堆烂账,再装死我就让他去楼下停车场当保安。”
任远舟挂了电话,霍思明揶揄道:“我姐要来探班?平时怎么没看她这么爱民如子。”
任远舟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道:“你慢慢喝,我先回去了。”
霍思明道:“诶?你回去干什么?”
任远舟头也没回,挥挥手道:“拿手机。”
为了给周六日腾出休息的时间,黎姜在公司加班到十点多才离开,出发前任远舟给她打来电话,问道:“这么迟了,司机送你来的吗?”
黎姜一边开车一边道:“老金家里有事,前天就请假了,最近我都是自己开车上下班。”
任远舟看了一眼天气预报,道:“天气预报说夜里有暴雨,你一个人开车走山路我不放心,我去接你吧。”
黎姜道:“晚上高速没什么车,两个小时就能到。对了,我想吃汤圆,你去买份速冻汤圆,等我到了煮汤圆给我吃。”
任远舟笑着挂了电话,约了霍思明一起去超市采购,二人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他的房间,霍思明道:“你买这么多东西,喂猪呢?”
任远舟道:“我怕她晚上没吃晚饭,正好来了当夜宵。对了,你去找雅函姐要个锅,我记得她带了。”
忙活了快一个小时,任远舟看到黎姜给他发来语音消息,黎姜说她已经下了高速,估计再有一个小时就到剧组驻地了。任远舟放下手机,对霍思明道:“今晚你和我挤一挤,让你姐睡你那屋。”
剧组下榻的旅馆老旧简陋,干净宽敞的房间本就不多。霍思明闻言,道:“你怎么不让我姐和你挤一挤?”
任远舟道:“差不多得了啊,大人的事小孩子懂什么。”
霍思明笑道:“不是我说你,舟哥,你们俩打游击战呢?这都拉扯多久了,你还在等什么呢?”
任远舟默然半晌,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总是觉得差了点什么。”
过了片刻,霍思明开了罐啤酒,边喝边道:“你应该知道,我姐不是在黎家长大的。”
任远舟点了点头。
“我姑姑去世之后,我姐才回到黎家,我记得那年的冬天特别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忧伤过度,她生了一场大病,差点就没救回来。”
霍思明低头,将手中的易拉罐捏得嘎吱作响:“后来我有问过她,生病的时候是不是很难熬,她笑着说一点也不,她只遗憾居然自己没能在当时就死掉。再后来,她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一个人去了英国。”
任远舟站在窗边,点燃了一根烟,烟草裹挟着炽热滚进咽喉,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略显沙哑:“我只是觉得,我可能配不上她,她或许也没那么喜欢我。”
霍思明突然笑了一声,道:“我早知道你这么想。”
他半靠在墙上,对任远舟道:“我姑姑去世后,所有人都觉得我姐应该回到京城,她从英国回来了,所有人又都觉得应该将泰和交给她,现在她像所有人期待地那样将公司管理得很好,所有人开始觉得她应该找个像贺洵哥那样的男人嫁了”
“可是自始至终,没有人问过,这些是不是她想要的。就像你,不也在一直固执地否定着她对你的所有感情,始终不愿意也不敢承认吗?”
任远舟犹豫再三,没有再说什么。回到房间后,他呆呆坐在窗前,想着刚刚霍思明的那一句:“你因为自己的自卑就剥夺了黎姜的爱,你不觉得这样太自私了吗?”
指间的香烟终于燃到了尽头,直到火焰将任远舟的手指烫出一团猩红的伤口,他才反应过来,摁灭了烟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一声惊雷,而后暴雨如注,倾盆滂沱。手机叮咚一声响,任远舟打开发现是气象台的暴雨和泥石流预警。任远舟有些心惊,给黎姜发了几条信息,都没有等到回复,打了电话过去发现无法接通。
任远舟套上外套出门,霍思明的房间在他隔壁,他敲开霍思明的房门,道:“我刚刚给你姐打电话,无法接通。”
霍思明安慰他道:“山上信号不好,雨这么大,可能电线出了点问题,我派人问问看。”
楼下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而后就是一阵惊呼。原先漆黑如墨的窗外突然现出光亮,任远舟向窗外望去,不远处一株参天树木被雷击倒,树干拦腰折断,枝叶燃烧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二人的手机都没有信号了,任远舟联系不上黎姜,在旅馆大厅里坐立不安。他等了十来分钟,被人群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头痛,而后向霍思明伸手道:“把你车钥匙给我。”
霍思明惊诧道:“你疯了?你看没看到外面什么样子?”
任远舟道:“你没听见刚才有人说吗,因为大雨山体滑坡,黎姜还在路上,我得去找她。”
霍思明劝阻道:“那你出去就遇不上山体滑坡了?我姐走得早,说不定过一会儿就快到了,别到时候你自己再出了事。”
任远舟却固执道:“车钥匙给我,我要去找她。”
二人僵持之时,任远舟的手机突然响了,他几乎是在铃声响起的第一时间接通,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居然有些颤抖:“路上没遇到什么事吧?你到哪儿了?”
电线正在抢修,任远舟听不清黎姜的声音,只能在电流刺啦声中勉强分辨,黎姜的语气一如往常平淡:“任远舟,我刚刚出车祸了。”
还没有等任远舟反应过来,黎姜就继续道:“路上太滑,我的车在转弯的时候控制不住,撞向山体了。我现在正在沿着山路往前走,但我不确定我走的方向对不对。”
任远舟抓起外套和车钥匙就往外跑,便跑便道:“你不要再往前走了,我现在就开车来接你,你不要挂电话,不要靠近树下。”
他几乎是吼着说出的这些话,他浑身湿透坐在车里,四肢发凉到几乎没有知觉。通话信号时断时续,在一阵刺耳的噪音之后彻底断线了。
他拳头攥紧狠狠捶了一下车窗,牙关紧咬到唇齿间几乎漫出血腥味。他甚至不敢去想黎姜现在的处境,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油门踩到底。
即使是白天晴日都崎岖不平的山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更加颠簸难行,窗外一片漆黑,雨珠如枪弹打在玻璃上,远光灯的两束光柱被黑暗吞噬后显得无比细瘦单薄,任远舟视线所及之处只有重重雨帘。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僵硬到快要窒息,他用尽全身力气抓住方向盘,才能保证在转弯时不会因为自己太过紧张而翻车坠崖。车里没有任何声音,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任远舟从不觉得自己胆小怯懦,却在此刻生出许多恐惧,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如此义无反顾是为了什么,他只有一个念头,他想见到黎姜,立刻就要见到。
他从前所有的犹豫不安,在此刻的生离死别面前,都会变成刻骨难剔的遗憾。他在不顾一切的雨夜奔袭中,终于听清了自己的心。
大概到了半山腰,任远舟借着车灯微弱的光亮看到前方道路中央横着一辆车,车头已经整个陷入山体之中,满地都是挡风玻璃的碎片。任远舟拿起手电筒下车,一边靠近那辆车的残骸一边喊着黎姜的名字。
山体岩石掩映下有一个狭小的山洞,隐约闪烁着手机屏幕的亮光。靠近之后,任远舟看到黎姜倚着石壁坐在地上,白衬衫上满是泥浆和水痕。她只是静静瘫坐着,面色惨白,甚至连任远舟靠近的声响都没有听见。
任远舟凑得近了,才看到黎姜肩头一道极深的伤口,应当是在车祸时被玻璃划伤,此刻血液和雨水混在一起,让伤口看起来愈发狰狞。
任远舟脱下外套将黎姜的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黎姜因为失血过多几近休克,除了微弱的呼吸,她整个人似乎都在濒临死亡的边缘。
所幸雨势渐渐小了起来,任远舟将黎姜抱在怀里,尽力用自己的体温维持着黎姜周身的温度。未过片刻,霍思明打来电话,信号虽然抢修成功,但随时有可能再次断开。
任远舟简单描述了一下他和黎姜此刻的情状,霍思明立刻道:“你在原地不要动,我派直升机去接你。”
山洞外狂风暴雨,山洞内只有两个浑身湿透的人互相依偎。任远舟将黎姜的额头抵在自己胸前,在心底用尽了一切方式祈祷黎姜能够顺利等到救援人员的到来。他觉得时间在此刻像是凝固暂停了一样,而唯一在鲜活流动的是黎姜的生气,就在他怀中和指间一点点流逝。
他如此惧怕再也留不住黎姜,就像没能留住积劳而逝的母亲和意外离世的父亲。他或许曾经拥有过的一切,多多少少都没能留下,包括黎姜。
最是人间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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