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现在这样。”

“得不到我的谅解，于是，选择杀了我。”

夜色暗沉了下去，是乌云遮蔽了整一片夜空，窒息的透不出一丝的光。那一把没入胸口的刀比长夜还要生冷，冷的没有一丝的温度，即便是喂尽了热血，也砭冷的好似玄冰。

一瞬间好似凝固住了一般。

“哗——”

跌落下去的油灯在他的脚边滚了又滚，晃落了一地的影子。

血不断的流淌了下来，从没入肺口的那一刀处。

“嘎！”

窗外是黑鸦嘶鸣。

乱羽飞去，展翅间是极尽的黑，遮蔽了世间最后一丝的光亮。

他应该是失望的。

又或许应该是愤恨的，充满怨憎的。

但是李麟生的那一双眼睛里却像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只以一种接近于虚无的神色，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凝视着他一般，甚至于悲悯的望着眼前的人。像是想要去质问一个明明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充满了倦怠，充满了不甘，却又在勉力的拉了拉嘴角像是想要笑他，又像是在极尽的自嘲后彻底的释怀了。

“承献，你当真是没救了。”

“……”

腥甜的血气冲斥了五感，李承献的大脑是一片的空白，好似在混沌中迷失了方向一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又在做什么。只看见了眼前是一片的鲜血，还有那沉重到让人窒息的血腥气。

那是他读不懂的悲。

在李麟生的双眼中。

为他而悲。

可……明明他才是被杀的那一个人。

那眼中的悲悯是为眼前这一个杀死自己的刽子手而悲。

有那么一瞬间，万千的碎片闪现在了脑海中。是那一夜华灯高照，被老管家迎来的少年跨过了那一道高高的朱门门槛，抬头一眼看见了坐案上衣着华贵的世家大公子。

那一双望过来的眼睛，清和而又宁远。

似善水静流。

他先天不足力有单薄，也无力起身便只伸出了手将他扶了起来，问了他的年岁生辰。

得知了他比他年幼。

他说，不必客气，既然都是出于同源宗氏，我虚长你了几岁，你便叫我大哥罢。日后在府上若有什么需要，记得告诉我，若我病下了，你便与二叔说一声也是一样的。

……

“大哥……”李承献涩哑的张了张口，嘴唇苍白的轻颤，像是还想要说什么却又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连同着自己的那一份怨憎一起，湮没在了他的那一双布满了悲色的眼中。

原来。

他一直都不曾读懂过他李麟生。

“锵——”惊鞘中，是白刃破光，好似一道秋水掠过一般轻的没有经扰一丝的尘埃，有些许的凉。

滚灯晃落了一地的影子。

惊乍不绝。

只看到地面上被拉得老长的黑影，是对峙剑拔的两个人，一人将短刀捅入了对方的肺叶，一人挑剑刺入了对方的喉口。

长风撕碎了一地的影子。

影碎。

“呜呃——”彻骨的寒浸入了全身，那是死亡即将来临的恐惧感，带着极致的窒息。喉口正中一剑的李承献踉跄着退了几步，摔落了一地的茶罐中。

“哈，啊——”

只是拼命的捂住了喉口。

像是想要用手压住喷涌而出的血一般，沾的是满手的鲜血，满身的斑驳。

短刀掷落。

李麟生抽出了刺入肺叶的短刀撤剑负身而立。

火风卷起，照得的是一片人间炼狱色。

“不……”即便是如此，仍旧还有本能的求生欲，驱使着李承献挣扎着从碎瓦成片的茶罐中起身，一边用手拼命的压住了涌血的伤口一边惊恐至极的想要往门外跑出去。

血色的指印沾了满屋。

“滋——”

迎面的是腥红的信子，三角的尖头张龇着蛇牙。

好像有被咬到了一口。

“啊，啊啊——”

像是在左腿。

像是在右臂。

或许不止是一条毒蛇。

李承献已经不知道了，也已经没有任何的感觉了。

从门口滚落出去的李承献好似已经疯魔，惊怖的面目尽是青涨的暴筋，犹有恐惧，犹有纵泪，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不停的往前逃命，压着手下的喉口不停的喷涌着的血，只是不停的跑着，发了疯一般的跑着，眼前是一片的忽暗忽明。

“哈，哈啊——”

有人吗？

有没有人？

大夫呢？

大夫在哪里？

有没有人能救救他？

李麟生从屋内走了出来，负剑身后，也并不急着追上去。

“哈啊……”李承献想要叫喊，但任凭他如何的想要张口，都叫喊出不来完整的一个字。那个血口处，好似在灌风一般，不停的有强风穿入了进来，一寸又一寸的将伤口撕裂的更深。

有没有人在？

有谁在吗？

有没有人能救他？

娘……

娘……

“哈啊……哈啊啊……”

越来越难以呼吸，越来越看不清眼前的路。身体好难受，好窒息，为什么连呼吸都这么的困难，为什么连呼吸都要被人给剥夺掉！究竟是为什么，到了今天的这一个地步？

“啊……啊啊……”

他好像已经跑了很远很远，比他这一辈子走过的路都要远。

可是——

为什么还是看不到一个人？

人呢？

为什么连一盏灯都没有看见……

——为什么连一个人救他的人都没有？！

“哈啊……”

好痛。

好冷。

累到已经看不清眼前的路。

这么冷的天公子怎地穿的这般单薄？

我这里有些干粮，公子若不弃嫌便先用来裹腹罢。

不必相谢。

——她明明是待我好的。

近来府上新置办了衣衫，承献哥哥可有什么喜欢的？

这是大哥喜欢的莲花酥，这是二哥喜欢的杏仁脯，这是七弟喜欢的冰豆糕……这是承献哥哥喜欢的糯米鸡。

承献哥哥的书法可真是一绝，半点儿也不逊于大哥。

——她明明是喜欢我的。

是求亲未果的少年，跪在了家堂之上，任凭他如何的乞求换来的也只是一纸的拒绝。明明只是一个连生活都不得自理的残废，一个只能依附于轮椅出行的废物，却荒堂至极的掌控着一家的生杀大权，只因为他出身好，只因为他是李家人人捧在手心里的大公子，便能轻易决定他人的命运！

何其不公！

何其不公！

她怎么可能拒绝我呢？

她怎么可能不爱我？

“因为她不爱你，因为她有说不爱你的权力。”

她怎么可能不爱我？

她怎么可以不爱我！

明明是你什么都不懂，逼着她做一个听话的傀儡，逼着她违心的说出无心婚嫁不许郎君，逼着她与我割舍！

从来一无所有。

从来无有奢求。

生平最大的贪婪，是贪她施予的三分温柔。

——你当真是好狠的心啊，李麟生！

“哗——”亡命之间，呼吸越来越困难，眼睛更渐渐的看不清眼前的路，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只是好似踩了个空，顺着铺面的稻草一脚滑入了一个枯井中。

万千的灰屑草木萧萧落下。

坠落在他的身上。

在掉下来的时候，他只堪堪的抓住了地面上的那一根盘虬的藤蔓。

——你当真是好狠的心！

血色的指印深剜在了枯井的井壁上。

有那么一瞬间时空的重叠。

前世，是坠入枯井的少女，嘴角衔着血满身的狼狈的抓拽着垂落下来的藤蔓，指骨处的青筋暴起，却因为双腿被摔断，无论如何也无法从那深井中爬出来。

那白皙无瑕的手指，带着血缓缓地攀着了井壁，在那一片冰冷的月光下。

李麟生——

血色的指印在井壁上深深的剜下了一道痕迹。

是那么一瞬间时空的重叠。

冷月。

枯井。

站在井口的李承献目光冰冷而又凉薄的望着摔落进枯井里的李诗情，从很高的地方俯视着她，那是因为得不到，而选择的彻底的将她毁灭，置她于万丈深渊之下，希望她永世不得翻身的烂入泥膏。

血色的指印深深地剜在了井壁上。

是父死兄亡，隐忍数年苟且求生，却仍旧不忘为氏家昭雪冤屈而在背地里调查出了太多秘密的少女。

在死的那一刻。

恐惧。

惊慌。

到最后只剩下了一声又一声的低笑，刚烈的，不屈的。

——这世间，从无有人能折我傲骨！

李诗情长笑。

那是一副纤瘦弱小的身子，原是养在金银玉池里的花，却依旧傲骨嶙峋，从非金丝雀，亦不做他人掌上物。就这样一笔一划，碾碎了骨，沾着血，将最后没有来得及呈上的证据一字一句的写满井壁。

指甲深剜着井壁，血肉就这样一寸寸的磨烂。

“哈啊……哈啊……”

李承献拼命的想要往上爬，纵是血肉磨烂，面目全非，也不愿无声的湮没在这一片寂灭的长夜之中。

如何的也不甘心。

只怀着恨。

带着不尽的怨毒。

李麟生，我定要你不得好死！

定要杀了你这个残废！

即便是化为厉鬼，我也不会放过你李麟生——

寂灭的夜里没有一丝的光，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只是无尽的暗，可怖的将整个世界吞没殆尽，窥不得一丝的尽头。也不知道是否是死前的幻觉与幻听，他看到从不曾看到的场景，听到了凄冷阴诡至极的曲律。

好似魔音一般的萦绕着他。

将他最后的意识一寸存吞食。

李麟生！！！————

无数的黑影缵动，好似整个世界都在不安的震荡！

骨笛起，五毒现。

是极行而去卷乍万千落叶的毒蛇，飞走而去惊起无数蚁兽的毒蝎，匐地处的壁虎游行不绝，偌大的蜈蚣横行而过，蟾蜍急窜着奔夜跃下！

李麟生负剑身后，将骨笛置于唇下吹奏，一双眼睛尽是冰冷的看着催音飞去枯井下的蛇虫。

李麟生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定要杀了你李麟生——

“……”

——大哥，救我……

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深渊中伸出来的手，被极行而来的毒蛇缠上。

李承献骇然的睁大了眼睛。

想要尖叫。

但喉口只似漏风一般如此也发不出一丝的声音。

不，不说是叫喊。

现在便是连呼吸都已经快要不能了。

盘缠上手的毒蛇，就这样盘立在他的面前吐着信子无声的凝视着他，那是冰冷的目光，几近于死亡的凝视。

“哈啊……”

最后一声抽气声久久地回绝，那一瞬间好似呼吸声都已经静止。

救我！

救我！救我！救救我！

大哥——

骨笛凄冷，李麟生负剑身后敛目吹奏着蛊音，自始至终都没有停下来。

长夜尽杀！

乌云绞死了月亮最后一丝的光亮。

是万物俱静。

无数的蛇蚁虫蝎爬出了地面，翻越过枯朽的落叶飞向了那一口枯井中！

那是天然陈腐的枯井，阴暗，潮湿，遍布着一盆的毒蛇毒蝎，是一个上好的用来饲养五毒的盆池，一道得天独成的——

虿盆！

“……”

千万的蛇蚁破土而出，爬过了一寸寸尸肉，翻透了内腑五脏。再也没有了生气的人，连同着灵魂一起永远的禁锢在了这一个深渊枯井之中，在这样寂灭无声的长夜之下，只留下了死前狰狞骇怖的面容，像是看见了世间最为恐怖的东西，像是经历了世间最可怕的经遇。

至以虫脱，食死。

残肉绞尽。

李麟生缓缓地放下了那一节指骨长短的蛊笛，启眸间，那一双眼睛是比长夜还要寂灭的黑。

被黑暗和乌云彻底绞死的月亮再也没有一丝的温度与光亮。

破云处。

照落下来的月光是一片冰冷的鬼白色。

“嘎——”那一只暗中窥视的黑鸦盘飞在了鬼白的月光之下，回荡不绝，有黑羽从夜空中飘落了下来。长夜未尽处，忘川潺潺流去，有那么一瞬间已俨然教人分不清楚，眼前的这一片天地究竟是人间还是地狱。

鬼白色月光森寒的照落在了他的身上，照见着他一身胜雪衣冠上腥血尽染，似疯似魔。

可那一双眼睛又是那么的平静。

无论是为人也好。

无论是为鬼也好。

是在人间也罢。

是在炼狱也罢。

那原是最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芝兰树玉，恭谦儒雅，当得那若水上善的君子。即使缠绵于病榻之上，但那一双眼睛原也是有无数的光芒，明亮而清澈。

有山涧不争的水，巍峨坚毅的山。

有早花盛开。

有蜻蜓拨去了一层涓细的涟漪。

直到月亮被绞死在了长夜中，那一双眼睛也只剩下了漫漫不尽的黑暗。

“嘎。”那一只黑鸦盘飞而过。

鬼月照身。

披了一身血的白衣让他看上去似鬼似魅，似疯似魔。

李麟生负剑于身后，抬起了手指，任由那一只窥于暗夜的鸦飞来栖落在了自己的指骨上，直视着它那一双黑暗的眸子，似与深渊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