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那日彭晴被挟持来到此处葱郁林间时,就被白条蒙住了双眼。在布条蔽目之际,她只觉一路寂静无声,无从辨位,再睁开眼时,已经在地宫之中了。此地并无昼夜之分,她只得凭借着子规声声,判断如今已经夜上中天了。

被孙思远拷问一番,身上伤口杂乱如野草,虽不算深,但恢复起来也需要些时日。且又结了痂,她只要一动作,衣料和纱布勾连摩擦,便疼痒难耐。她心下便打算一边养伤,一边依照约定制图,盼着多拖延些时日,等看是否会出现转圜之机。

从前她在父母跟旁看他们二人商议送信的路线,两人在一笔一画的描摹中,将五巍地图从无到有,增枝添叶最终完本,成为他们家独有的路线图。原本彭晴以为这并不难,眼下轮到她绘制地图了,她却发现并非易事。

越是想画好,越觉得任务艰巨,而多次描画,她仍觉不细,将那宣纸写了又烧。几番抬笔后,她想起来自己仍未补齐小隐山村的地图。她把旧日的草稿拿出来,决定先用小隐山村的地图做试。

那天夜里李瑾瑜同她说,孙思远所寻陵墓,是为了墓里的金银珠宝,作为起兵之资。可是彭晴知道,李瑾瑜只是不想将前朝桃秘诉诸她一介平民,让她窥见天家笑话。

演这出苦肉计,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她确认了孙思远心中对前朝皇后怀有爱慕,且仍旧心有不甘。而眼下就要寻这位皇后的墓,不知道除了金银珠宝,又会不会牵扯出更多的事情。

案前笔墨渐干,漆黑的案板铺着崭新的羊皮,房中香味氤氲,让她思绪逐渐形成一片混沌,纸上阵阵墨香让人昏昏欲睡。她凝视着半成的地图,回想着孙思远的模样,不由得担心起会被他卸磨杀驴。计划照常进行,然而每一步都是她一人见机行事,也算是铤而走险。如果不是为了余安,她想自己或许坚持不下来,眼前浮现余安的身影,她心中暗暗叹气。

五巍的初见之夜,他满脸乌青,死气沉沉,得救后虚弱的面容上却又秀气俊朗,令人心动。而后,他们一起行走山川,横渡溪河,揽过晨曦,也拥月入怀,形影不离。每一次看到他那张脸,彭晴便知道,给自己多少次机会,都会喜欢上他,说起来自己也真是不争气。她无奈地笑了笑,收起案上干透的地图,口中呢喃恋人的名字,满含怜爱。

“怎么了?”余安听见了自己的名字,站在门前问起。突然出现的人把彭晴狠狠地吓了一跳,她哆嗦了身躯,随即扯到伤口阵痛,呲牙咧嘴道:“你吓死我了。”

余安是过来替她换药的,见她捂着腰间,连忙并步走近扶住她双肩。嘴里解释着自己看夜深了她还没有熄灯,又想起来这几日该换药了,才过来看看她。

那日两人说了要诀别,可到了这时,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彭晴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余安的照顾,而余安也俨然没有把自己摘干净走出彭晴的生活。两人心中劝说彼此如今都身陷囹圄,照应是应当的,不必强硬诀别。

他们都有着同一个目标,临阵之前,拿住孙思远的命,换取自己的自由和生命。

余安扶她躺下,伤口结痂勾连衣物的疼痛让她没忍住拧起了眉头,有些怨怼地看了看他。他将药瓶和纱布放到床边短案之处,道:“这是加速痊愈的,今夜涂上后,明夜就能洗漱,到时伤口痂就能脱落,不会影响你动作。”他说着打开了药瓶,倒在一个大口碗里,一股浓浓的草药味袭来。

“明夜你洗漱之后,我再帮你涂新的药,不出三日,就能痊愈了。”他搅拌着碗中药水,放入一根雪白布条仔细蘸取。不经意间有些心虚地瞥了一眼平躺着的彭晴,突然顿了一顿:“我要给你解开纱布了……”话语间已经红了耳根,又迅速躲开了视线。

彭晴本也觉得难为情,可余安先脸红上了,她反倒不好多说什么。

室内一片寂静,只听到两人沉默的呼吸声。彭晴把头扭到床里侧,闭上双眼答应着。

衣衫尽褪,她努力平稳着呼吸,却越发感觉自己胸口起伏得厉害,双手紧紧扣住被褥,眉头越发深重紧锁,即使两人做了夫妻,她也觉得浑身不适,她害怕自己在余安面前失了态。

眼下此情此景,她倒越发理解起余安对她有所隐瞒的原因了。

在草屋大吵的夜晚,他说全天下,最不希望她看轻他。如今,她倒明白了,原来每个人都会想藏起狼狈,让自己的意中人,看到自己最美好的模样。如果可以,她也希望余安不要看到她如今千疮百孔,任人摆布的模样。

“傻瓜。”余安扶正她的脑袋,毫不避讳地直直地望向她的眼睛,单手抚着她侧脸,大拇指轻轻摩擦抚平她轻皱的眉头,无奈又宠溺地责备她胡思乱想。

他明白,有些话,他不说,或许别人总是不明白。

“我爱你,无论如何,我都爱你。”突如其来的告白让这本就沉默的室内更加死寂。

可是余安似乎并不觉得难为情,他反而有些雀跃,似乎只要提起彭晴的事情,他就能鼓起劲来。这些话也并非情动所发,他神色自若,仿佛只是说一件最普通的小事。

蜡炬燃尽,光影黯淡下来,药水渐渐干透。余安将她的衣物拢上,眼神清明,声音正义凛然,不含一丝冒犯失礼之色:“背上也得涂。”那日他见过她浑身浴血的模样,心痛到停止了跳动,他只记得自己就那样毅然地持着长剑抹上脖子。

现下再看她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当时真傻。若是她真的遭遇不测,自己固然是要陪她一起去的,只是必定要先手刃仇人,否则如何对得住她如此筹谋。

余安明白,她给过自己那么多机会。他们有共同的敌人,到风波平定后,他会默默守在她身边,绝不打扰,直至人生最后一刻。

“以后,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彭晴趴在床上,把小脸压在双臂上,侧脸望向他膝盖之下的地面,长睫如蝶,微微轻抖,比方才多了几分自然。

余安看着她背上结疤的斑驳伤痕,若有若无地一声叹息自喉头溢出,他压住自己的愧疚:“没有。”

他没有说谎,未来的日子如何,他确实无法描绘。有她的,没有她的,他都不敢想象。

“你武功这样好,开个练武堂,收些弟子,比讨债安稳些。”彭晴想到了三川的林家练武堂,那里便有众多弟子。

“或者买下良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给自足。”浅风村里,还有当时他购入的良田,只是写的是彭晴的名字。他要想耕种,需重新购置了。如今他二人缘分不再,彭晴心里觉得这田应该归她了,省得邻里笑话她。想到这,她微微笑了,余安柔声问她笑什么。

“没什么,想到了五巍城。”彭晴说起了自己儿时和村子孩童偷柿子的事情,她向来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这个模样,余安早已经见过了。

“真想回家啊。”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全是五巍的点滴,彭晴感慨,又想起阿丑,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僵硬地收起了笑容。

余安也并不说话,他听得出来,彭晴口中所说两人的未来和过去,都没有彼此的存在。即使眼下情意尚连,她也有心真正放手了。他不愿多说挽留,眼看着自己给她带来尽是苦难和折磨,他已经没有勇气邀她同行。

约莫四五日,彭晴已经将地图细细绘制好。孙思远手持地图,却满脸疑惑,皆因彭晴的地图,使用的全是只有她才能看懂的备注,这便是她求生的设计。

孙思远了然,冷冷看她:“你跟我耍花招?”

“你若是不愿意用,大可以把我丢在这里,让我自生自灭,我绝不会皱一下眉。”彭晴也冷冷回他。

小姑娘看似柔弱,实则刚强无比,性格也十分执拗,孙思远越发不喜欢她。可时间紧迫,他不得不再度忍让,最终遂了彭晴的愿,决定带着她前往地图所指陵墓。

只是临出发前,彭晴却见到了一个熟人,他仿佛地宫的主人一般,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竟是张玉。李瑾瑜身边的张玉。

彭晴只高兴了一秒,便发现了事情并不如她所预计的那样。

户外晴光投入地宫之中,将几人的脸庞照得清晰无比,那确实是张玉。可是彭晴看着孙思远很开心地迎上前,扶住张玉双臂,很是怜爱地开口:“我们一起出发。”她呆呆站在原地,一时间没有反映过来。

孙思远转身看到彭晴的模样,笑道:“小丫头,还不知道吧?我们的人早已经渗入李瑾瑜身边了。”

随着孙思远开口,眼前的张玉褪去面具,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容。他五官精致,浓眉大眼,一副薄唇微微撇着,在彭晴脸上凝住了目光。彭晴怔住,口中不由得喃喃:“是什么时候……”

回想他们的交集,无外乎在山路旁初见,救灾时二见,到从小隐山村回到狼胥关,算是第三见。细数次数不算多,但也算并肩抗过天灾,渡过磨难的人。不知道从哪一面开始,她眼前的人不再是曾经的人了?还是说,从一开始她所认识的张玉就已经是孙思远的人了?

不对,决不会如此,否则孙思远就不用联合余安再去刺探李瑾瑜的消息了……

彭晴的脑海里疯狂地转过各种念头,可是她也明白,去追究张玉是什么时候被换掉的,已经无济于事了。此人出现在这里,只说明了一件事,他完成了孙思远的任务。

“李大人怎么了!”她愤然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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