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稳定后,晏闻遐毫无留恋地松开晕头转向的小姑娘,待看清眼前情境,神色多了一丝微妙。
十里桃林,乱红成阵。
女子手执一柄轻寒霜剑,白发如雪,影似惊鸿。剑锋划破桃花,留下一片粉紫色的残影,仿若一曲流光幻彩的霓裳舞,令人不敢近亵。
一套剑谱舞罢,女子朱唇轻启,回眸浅笑:“重华,还用我再演示一遍吗?”
这杳如松间素雪声音,令苏倾河熟悉又陌生。
玄衣男子快步为她披上外衫,柔声道:“师父,先歇歇吧。”
“神女棠川,玄尊重华。”晏闻遐扯着苏倾河退出一段距离,淡声开口。
苏倾河点点头,忍不住同情地看他一眼。
亲身回顾一遍自家师祖和师父的音容笑貌,他的心理阴影面积肯定比她大得多了。
桃花如雨,师徒二人在芳树下并肩而坐。
棠川逗弄着身边的灵蝶,突然道:“重华,我要去历个劫,若是顺利,可延千年寿元。”
重华不假思索:“我陪师父去。”
棠川摇摇头,淡青的眸子里闪过促狭,打趣道:“你不是刚收了小晏子——就是那个羲凰族的奶团子,好好教导那孩子,我很快就回来。”
小晏子?
苏倾河“噗嗤”一声,被晏闻遐凉凉一瞪。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苏倾河无视他的警告,笑得不怀好意,“谁还没个穿开裆裤的年纪了?”
另一侧,重华凝眉道:“我可没还答应收他。”
棠川发丝轻飏,指尖点上灵蝶,将神泽散入十洲云水间,道:“那孩子刚化人形不久,让他十日之内走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天阶上玉京,未免太严苛了。”
重华眉头蹙得更紧:“师父,您明明知道他和邪神……”
棠川笑着打断:“羲凰一族避世已久,这成见只有玉京能解,给他们一个机会吧。”
重华欲言又止,许久才道:“他血脉殊绝,既要走仙家剑道,便要放弃继承羲凰心法,否则必招大祸,十日登天,我不过试他的诚意。”
晏闻遐不自觉捏紧拳头,指节咔咔作响。
苏倾河摇着他的胳膊,提醒道:“别代入感情,咱们是进来解封印的。”
神力流散,棠川轻拭去额角汗珠,在重华身侧安然入睡。恰好一阵大风扬起,桃花似飞雪般簌簌而下,很快,云衫罗裙上便染了嫩红花馥。
重华痴痴望着她,那眼神,好像是在看掌中朱砂,心上皓月。良久,他执起一缕银丝,放在唇边轻吻。
苏倾河惊呼一声,激动道:“他俩有一腿!”
果然是师徒恋,太刺激了!
重华闻声转头,神色蓦地一冷:“谁?”
什么鬼,幻境里的假人居然看得见他们!
身子率先做了反应,苏倾河急急忙忙往晏闻遐身后一躲:“你师父你应付!”
桃花深林猝不及防开始扭曲,再睁眼时,周遭竟已换了天地。
河道曲折,流水呈现出诡异的深青色,如同经历了毒液污染,远看像是一条平滑的青石,二人正立在河上拱桥外。
晏闻遐审视了一圈,了然道:“看来只要触碰到改变过去之事,幻境便会跳转。”
望着周遭来来往往的半透明魂魄,苏倾河在他身后抖成了筛糠:“求求你别废话了,这什么鬼地方啊?”
晏闻遐看向不远处棠川白衣蹁跹的影子,道:“轮回井。”
冥途漫渺,鬼火昏暗。
“重华,就送到这里吧。”棠川素衣散发,立在鲜红的彼岸花中,美得惊心动魄。
重华玄冠金带,黑眸如井水般幽深,好像要用视线将她锁住:“若师父渡劫失败,会如何?”
“上回历劫的时候便同你说过了,”棠川依旧笑得清浅,“渡与不渡,皆是天命。”
此言一出,重华深邃的眉眼陡然塌陷,上前一把抱住了棠川。
“重华?”
重华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郑重道:“徒儿在玉京等师父。”
棠川失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怎么年纪越大越跟孩子似的?”
两人又私语了许久,棠川饮罢孟婆汤,回眸倾城一笑,才轻盈跃下轮回井。
苏倾河毫无吃瓜的兴致,抱着井栏,双腿止不住打颤:“怎、怎么办?”
井水昏沉无波,不见月色的永夜里连影子都映不出来。
晏闻遐一把提过她的后衣领,踏上井沿:“自然是跟着跳。”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不会直接被送去投胎了吧?
*
熙平八十一年,云洲晟京。
坤宁宫外,稳婆伏着身子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是个小公主,母女平安!”
青年帝王松了口气,不及宫人等收拾完毕,急匆匆踏进屋内。
看着襁褓中皱巴巴的婴儿,男人笑道:“辰时祥瑞,皇后前日又有紫云金玉之梦,这孩子不如便叫紫玉吧,改日再定个封号。”
殿顶,苏倾河脸色唰地一白,险些站着栽下去,被晏闻遐单手扯住。
她顺势抱住晏闻遐的胳膊,咬着唇与他对视,颤声道:“晏企之,棠川投胎的那个公主,好像是我的……娘亲。”
她到底是人是鬼还是神?
晏闻遐也凝了脸色,将她半抱半提回殿顶,按下心头万绪,沉声道:“此事出去再议。”
前晟靖仪长公主苏紫玉,怀柔八十一年生,永朔元年殁,与棠川渡劫的时间完全一致。
这丫头不是假扮神女棠川转世的冒牌货,而是神女在云洲历劫之时留下的亲骨肉。
最要紧的是,神格未全、神力流散的神子,足以激起道魔两派的觊觎之心。
苏倾河尚沉浸在恍惚与震惊中,忽然听到一阵令人晕眩的弦声,紧接着,心口仿佛炸裂般的疼痛,整个人瘫倒在晏闻遐怀里。
神器之间在共鸣!
狂风卷动少女斑斓的裙裾,飞沙走石间,幻境一片片崩裂开来,轰鸣声在身外颅内一齐炸响。
筝音哀怨,破碎虚空中,二人渺小的影子正疾速跌落。
晏闻遐在风暴中调整身形,瞳色转金,掌心焰光一荡,乘着火凤逆风而上,衣袂翻旋,发出猎猎响动。
“苏请客。”他半跪着扶住苏倾河,扣上她的右手脉门,垂眸唤道,“定心,莫被流月髓牵着走。”
微哑的嗓音沉沉压下来,两侧光影倏忽明灭,心窝由内向外一阵阵抽痛,唤起千山暮雪的哀凉。
苍茫雪原上,一行血痕触目惊心。
红衣男子长发披散,血迹顺着左胸汩汩而下。在他怀中,白发女子手持利刃,翻扬的广袖仿佛一双羽翼。
霜风冽冽,两人的容颜看不真切,只那女子眉心的九瓣莲花印记分外耀眼。
生缱绻,死缠绵。
男子嗓音破碎,一字字却吐得分明:“答应你的,来生必践。”
尽管他知道,没有来生。
幻象外,晏闻遐浑身如过电般一颤。
混沌中,怀中少女软睫轻颤,缓缓掀起眼帘,一双青瞳好似天心遥月,映出他骤然缩紧的金眸。
下一瞬,苏倾河猛地环住他的脖颈,哀咽道:
“不许堕魔。”
字字煎心,声声泣血。
四字出口,好像耗尽了毕生的力气,双臂骤然脱力,晏闻遐心头一空,忙揽住她微凉的身躯:“你说什么?”
纯阳灵力自掌心渡入,在五脏六腑周转一轮,痛感渐渐消失。
苏倾河惊魂未定地睁眼,茫然道:“刚刚怎么回事?”
晏闻遐蹙眉盯着她漆黑懵懂的双眸,正欲开口,神色倏地一凛,反手抽出溯冥剑,翻转臂腕,往背后斜斜一扬——
“当啷——”
青锋流影,苏倾河在金石相撞声里瞪直了眼睛。
身后偷袭者,赫然是那日海棠园内戴帷帽的白衣女子!
幻影消失在焰浪之中,晏闻遐咳出一口血雾,撑着剑起身,冷声道:“君门主还想藏到什么时候?”
此话一出,迷雾尘埃四散开来,渐渐凝聚成巨大的虚像。
女子肌肤丰盈,螓首瑶鼻,白玉花簪绾了三千青丝,细眉下一对沧海遗珠似的蓝眼,恍若云端仙姝。
火凤仅有虚像的巴掌大小,二人简直像是如来佛祖掌心的蝼蚁。
“溯冥剑主,久仰。”嗓音清冷缥缈。
不是道盟世君,也不是景星宫主,而是溯冥剑主。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晏闻遐捻着玉棋,轻笑出声:“神魔两立,你使用神器分影诱我入局,指望瓮中捉鳖,不怕两败俱伤吗?”
在他身后,苏倾河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们明明中计了好不好?晏老五怎么笑得就跟反派似的?何况煞气与神力冲撞,他自己也不好受吧?
“声无哀乐,情有悲欢。”君怜月垂眸,指尖按上筝弦,“公子不妨听罢这支曲子,再做论断。”
促调移轻柱,乱手度繁弦。[1]
“曲名——《江月》。”
[1]南北朝·王台卿《咏筝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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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不许堕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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