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眉心深蹙,靠在车壁上一言不发,宋识更觉事态严重,不由捏紧衣角,继续追问:“能还大哥清白么?”
宋纪道:“爹爹已经在打点关系了,不过梅天梁那个小人捏造出了人证物证,想要还大哥清白,很难很难。”
宋识愣了愣,攥紧指尖坐回原处。
忽地,她想起什么,“刚刚九大王说能帮大哥。”
宋纪睁开眼,“帮的方法有很多,可九大王不一定能还大哥清白。”
宋识失落地低下头,以大哥的性子,他定然只想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不是靠着权势脱罪苟活,那比杀了他难受。
宋纪道:“九大王的话,不可全信,没人会愿意平白无故地蹚进这趟浑水。”他一个非嫡非长,又没什么权势的皇子,手里怎么可能有证据?
宋识认真想了想,又道:“我总觉得九大王话里有话,他跟夷简明明是朋友,可在我面前总是拐弯抹角地说夷简不好。”
生在皇室,心思必然不会单纯,宋纪原本还疑惑九大王为何会救大哥,现在妹妹这么一说,立时猜到了他的图谋,太子之位虽然没有空着,可官家更属意三大王,朝中不乏关于改立太子的传言,而九大王又是个懂得为自己争取的人,自然要想办法丰满羽翼。
他按住妹妹的肩膀,一字一句交待道:“九大王不同于康宁帝姬,他是个有野心的人,阿识,你与康宁帝姬来往我不反对,但对他一定要多加提防,省得到时候旁人以为咱们家与他一党了。”
宋识点了点头,垂眸盯着脚面,其实二哥的顾虑她知道,国储已立,诸臣当以辅助今上与太子为重,岂能私下扶持其他亲王?且圣人也时常感念故太后向氏,因向宋两家互为姻亲,故而圣人对两家多有照拂。
想到这些,她的脑袋里就乱哄成一团,何时到了家也不知道,还是宋纪去而复返,拉开帘幕朝着她喊了一句,她才迷迷瞪瞪下了车。
宋纪拍了拍她的脑袋,“你也别太担心,夷简说秦伯父与平江府府判有些交情,方才找我问过大哥的情况就赶回去请秦伯父帮忙了。”
宋识悬着的心稍微放下来一点,她跟在二哥后面,想去找爹爹再问一问大哥的情况,却看到一个面生的人从庭中迎面走来。
那人看到她与二哥,特地停下脚步,笑道:“律之,你再好好劝劝宋尚书,莫让明之白白丢了性命。”
宋纪上前揪住那人的衣领,狠狠瞪着他,“蔡忻,少在这里假惺惺。”
听清那人的名姓,宋识瞬间提起精神,娘最厌恶的就是蔡氏一族,便跟二哥一样皱紧眉峰瞪着他。
当年外祖和几位外伯祖因蔡都捏造出的“莫须有”罪名受到迫害,娘说当年的钱狱案牵连甚广,若非姑姑嫁入向家,与故太后向氏沾亲,恐怕爹爹也不能在京为官,娘还提过蔡都拜相之前的那位宰相,按辈分是自己的外曾叔祖,他也被蔡都诬为奸佞,死在贬谪途中,名字被刻到党籍碑上为天下人唾骂。
蔡忻眉眼之间尽是得意,他勾起唇角,“律之,你也是读书人,怎么跟那些武人似的,言行变得如此粗鄙,我此次前来也是为了明之的事。”
他叹了口气,故意伸起一只手在两人面前来回晃悠,“听说明之在狱中受了重刑,双手已经不能写字了,大家都在国子监读过书,好歹也算同窗一场,如今看到他落难,我这心里也不好受。”
宋纪心中升起一团怒火,把他推到地上,咬牙切齿道:“滚!”
蔡忻捂着屁股站起身,抬眼瞪着宋纪,怒道:“宋纪,我爹好心好意想帮你们家,你们别给脸不要脸,宋鉴盗取库银百余万贯,那可是死罪!”
宋识只觉耳畔嗡鸣,她愣了愣,冲到蔡忻面前喊道:“我大哥没有盗取库银!他是被人诬陷的!”
蔡忻哼道:“你说诬陷就是诬陷?我可听说了,揭发检举宋鉴的正是长洲县县丞,县丞辅助知县处理县事,宋鉴做什么县丞都知道,定是他见不惯宋鉴欺压百姓,才向平江府郡守言明,他前脚说完,后脚就被宋鉴灭了口,怎么可能是诬陷?”
“我看想灭口的是你!”宋识朝他鞋上踩了一脚,接着双手并用,推着他往门外赶。
蔡忻看着眼前凶巴巴的小娘子,眉头皱起,想动手又有些下不去手,只得对着宋纪大喊:“我爹只给一日期限,你们可要考虑清楚了,宋鉴能不能……”
“嗷!”
话未说完,他痛叫出声,“宋纪,你妹妹怎么还挠人啊!”
宋纪道:“阿识,让他走,别脏了你的手。”
宋识咽不下这口气,又提起裙摆朝他小腿上踢了一脚。
蔡忻跳起来哎呦一声,捂住下巴上的抓痕,“宋纪,你真是卑鄙,居然让你妹妹来打我,真当我不敢还手么?”
宋纪撸起袍袖,扬起拳头,“你敢!”
蔡忻见状,缩着脖子一溜烟跑出老远,他越想越气,回过头将半边身子藏在廊柱后面,伸手指着宋纪道:“我告诉你,也就是我大人有大量,不跟小娘子一般见识,可是如果宋尚书不答应我爹的条件,宋鉴必死无疑!”
“滚!”
宋纪忍无可忍,攥紧拳头朝他走去。
听到动静赶来的许内知一见这场面,忙上前拉住他,“二郎君,切勿冲动。”
蔡忻松了口气,捂着脸灰溜溜地钻到马车上。
宋纪看着那辆马车轮底生烟,淹没在街巷里,举起拳头重重砸在门板上,“谁让蔡忻进来的?”
“今日守门的人不认识蔡八郎,他又谎称是二郎君你的同窗旧友,”许内知面带惆怅,低声劝他:“二郎君还是去书阁看看罢,蔡八郎今日不知说了些什么,主翁面色很是不好,方才还气得摔了砚台,就连夫人也……也要提着剑要去蔡家。 ”
宋识闻言,扭头冲向书阁。
正如许内知所言,爹爹平日爱不释手的澄泥砚现今被丢在书阁门外,上面已有微微裂痕,屋内很安静,母亲的呼吸异常低沉,间杂着爹爹沉重的叹气声。
她踏进屋内,纸张散落满地,一片狼藉之中,母亲两眼泛红,低头坐在檀香椅上,手掌紧紧攥着衣裳,似乎是望着横在地上的长剑,爹爹蹲在母亲身旁,亦是满面愁色。
那把剑曾随外曾祖征战西陲,宋识知道,母亲又想起了受蔡都迫害的家人,她攥起拳头,后悔刚刚怎么没有把那蔡忻多踢几脚。
她跑到母亲身前,紧紧抱住她,“娘别生气,我和二哥已经把那个人收拾一顿,赶出府了。”
章氏抹去泪痕,强颜笑道:“阿识回来了?”
宋文通赶紧捡起剑放回剑鞘,把它塞到不起眼的角落里,才对着兄妹俩笑说:“二郎,这里太乱了,先把阿识带到旁处。”
宋纪不予理会,直接问道:“蔡都让爹爹答应什么条件?”
宋文通眉头一跳,回头看了眼章氏的神色,含糊道:“没什么,你操心这些做什么?你大哥的事我能解决,两浙路的提点刑狱公事徐巩与我是旧交,徐巩铁面无私,办案只求公正,我已经去信越州绍兴府,请他尽快彻查你大哥的案子。”
宋识还是不放心,扭头对着爹爹说出自己的担忧:“可是越州离长洲那么远,爹爹说的那位旧友能赶过去么?刚才那个人说爹爹如果不答应蔡都的条件,大哥就会死。”
“阿识说得不无道理,递铺(1)将信从汴京传到越州,少说要三四日,徐宪使(2)动身前往平江府也要耗费些时日,方才蔡忻说大哥的手已写不出字了,可见梅天梁是想屈打成招,可大哥必然不会屈从。”
宋纪道:“照信上所说,那梅天梁在平江府为非作歹已五年有余,徐宪使身为两浙路的提点刑狱公事,不可能毫不知情,是以此人背后必定有靠山,他既然把罪名安在大哥头上,又捏造出了罪证,定是不敢让人查出真相,只怕徐宪使还未赶到,大哥便已经……”
章氏站起身,声音平静地有些压抑:“命人备马,今日我便动身去长洲。”
宋文通拦到她身前,为难道:“阿筠,你去长洲做什么?要去也应该是我去。”
章氏看着他,悲声道:“你怎么去?你以为蔡都肯放过你?他拿大郎逼你妥协,摆明了就是想拉你下水,二郎说得不错,梅天梁之所以能在平江府作威作福那么久,保不齐他背后的人物就是蔡都,若是没蔡都的授意,他又怎会想到倒打一耙,去陷害大郎?”
宋文通不是没想到这些,可他更不放心妻子的安危,“长洲路途遥远,你去那里让我如何放心?”
章氏仰起脸,掩去眼角湿润,“有什么不放心的,拜蔡都所赐,我的父兄、叔伯、子侄后辈几乎全被窜贬南方,更不得入京为官,坦夫,我长兄如今就在秀州,虽然官职不大,但也能顶些用。”
宋纪道:“我和娘一起去。”
宋文通仍觉不妥,“你去能顶什么用?你无官无职,到那里见你大哥一面都是问题,还不如我告病在家,以养病为由去长洲。”
宋纪道:“爹爹恐怕不能如愿了,九大王说朝廷想要赎回燕京,爹爹是户部尚书,自然推脱不掉,爹爹还是先想想怎么凑钱罢?”
宋文通面色一变,知道今上又受童辅怂惑,大宋立国百余年,历任君主无不想收复幽云十六州,纵然今上再昏庸再荒唐,又怎会放过这个博取英名的好机会?只要能收复失地,哪怕只有一座城池,今上也不会管花费多少。
但这无异于把百姓的骨头敲碎,吸食骨髓,这些年蔡都为敛私财,下征杂税越发繁重,百姓苦不堪言,各路叛乱接连再起,倘若今岁再加征赋税,定然又要生出诸多事端,他断不可能与蔡都为伍,残害百姓。
在场众人皆知此事难办,宋识抬眼望向父亲,忽然瞥见镇纸下压着的书信。
纸上恰好露出一行小字。
她心中一跳,想也没想便跑到书案前挪开镇纸,将信拿在手中翻看,上面那张字迹潦草,但能看出是大哥的笔迹,应是写得太过匆忙,上面只简单列出梅天梁横行乡里的恶行。
宋识再度看向最开始瞥到的四个字,那几列第一个字的位置都略微往上,似乎是大哥刻意留下的线索。
思忖半晌,宋识蹙成一团的眉梢忽然扬起,“我知道如何证明大哥的清白了!”
1.递铺:传递军事、政治、经济等其他信息的机构,也能运送物资。
2.宪使:提点刑狱公事简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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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宠辱休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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