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谁?

是谁在说话?

许奈何头痛欲裂，她终于睁开眼睛时，面前是一只四分五裂的鬼，他身上密密缠绕着白雾，勒进他的四肢、躯干，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我好饿……好疼啊……”

鬼影委屈的声音透过来，许奈何只看着，不曾动作。

下一刻，那鬼影倏忽变了脸色，忽然腾起扑向她，在她眼前，炸裂开来，纷飞的肉末、飘散的血沫，还有四散的肉块和刺目的白骨。

“不许告诉别人……”

凄厉声音散去了，许奈何从梦境里挣脱。一睁眼便是一帘露青色床帐，从床上坐起身，才发现已经不是那间馄饨铺的小房间，而是一处卧房，有些小，但干净整洁，还带着浅浅的香气。

她浑身虚汗，歇了一会儿才拿起床头的衣服穿好起身，这才见是窗边放着的一只小陶瓶里，插着一枝桂花，尚且微开，透出香气。

她找出一堆符咒，挨个试在那枚昆仑石上，可是都没有反应。

不是邪祟妖鬼附身。

况且，这枚东西平常并无异处。

许奈何伸手开了窗子，晨曦初露，从这里望下去还是那条穿镇而过的河，路上已经有了行人，商贩已经起床准备了。

她愣愣地望着。

不许告诉别人...…

得再进去问清楚，要不然李小郎可怎么办才好！

许奈何咬了咬牙，看着被她甩在桌上的昆仑石，阔步走过去，一扬手就要把它扔出窗外。

但只觉一阵剧烈疼痛袭来，她捂着脑袋痛苦的摔在地上，耳边响起尖利的叫声:“不许!我沾了你的血了!你扔不掉我的!”

这声音响了几秒，连带着她眼前也看不清楚。

滴血认主?

这么折腾她算什么!

许奈何气不过，张嘴就要大喊:“你这石头..….”

如预期一般，又是一阵疼痛。

但她此刻倔脾气忽然上来了，愣是要说。

“昆仑石……”

方吐出几个字节，许奈何昏死过去。

进来了。

鬼影这次不装了，绕着柳树气的上蹿下跳，尖声道:“犟种!犟种!”

“不要命了？！”

许奈何冷眼看着，呲牙道:“是你害了小郎！”

鬼影忽然停了下来，从树上一跃而下，冲到许奈何面前:“我没有，我要救你们!谁知道会这样!不怪我、不怪我!”

见他靠进，许奈何瞬间冲了过去，伸手像白雾里一抓，这举动骇得鬼影连连后退。但她还是抓到了什么东西，摊开手一看，是只眼珠子。

鬼影捂着眼眶连连哀嚎：“做什么！你做什么！”

许奈何看他痛成这样，手举了眼珠子道：“去救他！”

鬼影被气的上蹿下跳。

“我救不了！”

许奈何作势要捏，鬼影连连讨饶：“别！别！”

“哎哟，那个青铜鼎我不敢去，真的救不了，我只敢把你弄回来，但是你临走叫了他一声，又给他喂药做法了，我能感受到，他现下已经没事了。”

许奈何道：“你说的话，我怎么信，无凭无据，三番五次的吓唬我。”

鬼影呆了一瞬。

“吓唬?我怎么吓唬你了?”

许奈何撇嘴:“在我面前炸的血肉横飞，不是你吗?”

鬼影听她这么说，忽然醒悟过来:“我这……我当鬼当久了，习惯了。”

鬼影迷糊了，身上的雾气淡了两分，露出来瘦削的肩背和细弱的胳膊。像个小孩子，只是却能看见上面纵横的伤疤，将他的皮肉四分五裂。

他一直在讲话，声音有些嘶哑，如今听仔细了，声线清朗，像个少年人，但是说话声慢调软，又像个女子。

不像是会害人的鬼。

他是从惠若师父手里得来的，况且真有不对劲，许家那么多人早该察觉出来了，也不会叫她戴了这么久。

“所以，你算是器灵?”

许奈何道。

器灵，乃是器物之中生出灵体。

“.…..是。”

“你说你是要救我们，是什么意思。”

“那河里有个可怜又恶心的东西！要带走你们的魂魄呢。”

东西？难不成是水鬼？

可青铜鼎又怎么说。

许奈何道：“那青铜鼎是怎么回事。”

“这我不知道。”鬼影弱弱道，“我真的不会害你，你把眼睛还我吧。”

许奈何想了想，将眼睛抛给了鬼影。

“那看起来，你的本领挺大。”

一谈及这个，鬼影浑身一抖，重振了精神，熟门熟路道:“我乃昆仑镜之碎片!有回溯时光、救人生死之能！”

“原来这样厉害呢！”许奈何称赞道，鬼影果然洋洋得意。

“不过你刚说你沾了我的血了，那算不算我是你的主人。”

许奈何又道。

鬼影听了，忽然叫嚷道:“你算什么主人!”

“你不让我告诉别人，又不愿意离开我，又只有我可以见到你，你又喝了我的血，我不是你的主人是什么。”

许奈何一串话砸的鬼影又愣住了。

好像，有点道理….…

见面前鬼影愣住，许奈何乘胜追击:“你叫什么，有名字吗?”

“我…我叫小石头。”

鬼影努力回忆道。

许奈何道:“小石头，你没办法强迫我做事吧。”

“那当然，我堂堂昆仑石怎么会做强人所难的事!”

“只有你求我，我来满足你的愿望!”

小石头满脸骄傲，虽然他面上仍旧笼着模糊的雾气。

“那好，小石头，且让我出去，去看看李小郎如何。”许奈何道，“若同你说的一样，那我就相信你，咱们俩可以和平共处，我不扔你。”

小石头看起来是个小孩鬼，思索了一番觉得有道理，便答应了：“行。”

说着便要放许奈何出去，但忽然又喊停，道：“咱俩拉个勾！”

许奈何无法，也就真同他拉了勾。

从梦境出来，许奈何从地上爬起身，重新带好了昆仑石。

“吱呀”一声响动，楚善水端着只碗进来了。

“妩妧，你醒了?”楚善水道:“来喝掉。”

“什么?”

许奈何走过去，是一碗黑漆漆的药汁，散发出熟悉的诡异感和苦味。

安神汤你好，安神汤再见。

许奈何终归是一鼓作气喝了安神汤，放了碗塞了一颗糖，方才有时间询问。

“阿善，那位李小郎如何了?”

“他没事，爹在天明前将他的魂魄带了回来，好在没什么损伤，现在已经醒了。”

已经醒了就好。

许奈何小小的松了一口气，却不免又有些担心，不知道魂魄有无损伤，还得再去看看。

小楼有些破旧，走在楼梯上木板“吱呀吱呀”的响，下了楼才知这处小院是齐娘子与李小郎的住处，许奈何立在院中四下看，一栋两层小楼，楼上是卧房，楼下同有几间屋子，白墙青瓦，院里干净的很，种了些花树，开了浅淡的花朵。

靠墙放着的椅子上放着个针线筐，窗下挂着只绘桃白色灯笼，筐里线团绕成一片，尚有做了一半的活计。想来昨夜齐娘子便是在做绣活时听闻李小郎落水，匆匆忙忙赶去的。

正想着，便见楚善水放好了碗，又掏出一只钱袋子，放在了厨房灶台上。

许奈何不解，便听楚善水道:“爹叫我留的。”

“爹会给小郎开方子，但安神补益的药材不便宜，当面给又怕不收，叫我悄悄放下。”

许奈何点点头，顺手拿了只碗扣在上面。

两人出门慢慢走了段时间，便到了馄饨铺，门前支好的桌子已经坐了几个食客，铺子里水汽翻腾，熏出热腾腾的香气。

老翁端着馄饨出来，恰看见了同来的许、楚二人，打了招呼要她们自行进去，便又忙碌着看顾汤锅去了。

回了礼，正欲往后面去，许奈何就被热气扑了一脸，这馄饨应该是拿了鸡汤做底，一下便勾得她馋虫大动，肚子“咕噜”一声。

“哎哟，两位小娘未吃早饭吧，先坐下，来尝尝我铺子的馄炖。”

听见老翁的话，许奈何登时闹个脸红，正想着推拒，就听老翁又道:“两位仙长已在里面了，小娘不用着急进去，先吃点早饭。”

楚善水也道:“先吃饭吧，估摸现在爹娘正忙着呢。”

这倒也是，由师父师公给李小郎诊查一番是最靠谱不过的，现在进去也是打扰。

这么想着，许奈何便随着楚善水一同坐下，老翁笑呵呵问过有无忌口，不多时便端上两碗馄炖，翠绿香菜点缀着皮薄馅大的馄饨，看的许奈何更加饥饿难耐。

等一碗热腾腾的馄饨下肚，熨平了腹中饥肠，许奈何才满足的放下汤碗，正惬意时，却见小街上拉拉扯扯走过来三人，走在最前面的年青人手上提溜着一个十岁上下的男孩儿，男孩拖着两条腿走的艰难，几乎是被拖着走。两人身后紧跟着一名妇人，但年青人走得快，妇人几乎是小跑跟着。

走近了，许奈何听见那男孩儿“哎哟、哎呦”的小声哀叫，妇人在后面喘着气喊:“云生，你慢些!轻一点!”

可年青人头也不回，仍旧拽着男孩腾腾地往前走，到了馄炖铺门口，才停下扭头对着妇人喊道:“郭嫂子，不是我不尊重你，你家平河屡次三番的欺负小鹤儿，看这次可就闯下祸来了!”

年青人脸色红赤，带着压抑的愤怒。

“昨晚小鹤儿捞起来可都断气了，若不是恰巧有两位仙长在，怕是人就没了!”

忽然起了这么一阵吵闹，许奈何好奇看着年青人，坐着的食客里也有认识这年青人的，都是好奇究竟怎么了。

老翁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被唤作云生的年青人听见老翁问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放缓了语气，道:“昨夜是郭平河这小子推的小鹤儿，我去问了那一堆孩子们，都可见了是他干的!”

许奈何听了他的话，便去看他手里揪着的孩子。

那孩子衣领被揪的皱成一团，脸色难看极了，现在塌着肩膀，软着双腿，弱弱的缩成一团。

那孩子衣领被揪的皱成一团，脸色难看极了，现在塌着肩膀，软着双腿，全不像会推人下河的模样，弱弱的缩成一团。

郭平河嘴唇蠕动，但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云生!云生!你松松手!”

一路跟在后面的妇人终于赶上来了，呼呼喘着气也要上来抢被拎着的儿子，着急极了。

“云生!有仙人在不会有事的!你先松开!”

“我要带他去见齐娘子去!他得跪下向齐娘子道歉!”

眼见云生与郭娘子在门口拉扯起来，一个争，一个不松手，把中间的郭平河抢的东倒西歪，还是丧着张脸不敢出声了。

一堆食客都只顾着看热闹，没人动一下，老翁倒是想上去拉架，但是也无从下手，只在旁边劝着双方都冷静。

渐渐的，路上也有行人停了脚步，围着凑热闹。

许奈何正思考这情况要怎么办时，便见楚韶远与常婉宁出来了，后面正跟着齐娘子扶着李小郎。

看这样情况，还得是由齐娘子定夺才好，便见云生大力拽着手里的郭平河挣脱了郭婶子的束缚，直接拖到了齐娘子面前，立定了道:“齐娘子，昨夜可就是他推的小鹤儿!”

楚若水也出来了，一眼便望见站在人群里的许奈何，冲她跑过来，甚而手里还抓着昨夜那只灯。

“妧妧！你怎么样？”

“我没事了。”许奈何道，“你呢。”

“我也没事儿。”

这时候那个郭婶子已经唉声连天的向着齐娘子扑过去了，乱糟糟的一片，许奈何穿过人群看着被齐娘子护在怀里的小郎，现在天色明亮，落在他脸上照出几分血色，比起昨夜强了许多。

唇红目秀，眉目沉静，带着几分晴光点雪的冷香，如霜结新雪，笼在晨熙里，像是仙人座下的小童。

李小郎是个漂亮孩子呢。

许奈何又把视线转向齐娘子，纵然齐娘子瞧起来憔悴了些，但也能隐约看出几分年轻时的风姿。

楚韶远正向向齐三娘交代着什么，齐娘子满脸的感激，嘴里反反复复说着道谢的话，手里牵着的小郎却忽然弯腿跪在地上，冲着楚韶远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这么一下，吓得楚韶远忙扶起小郎，忙道：“小郎身体还弱，还是先不要吵闹了，先让小郎回家休养。”

听了楚韶远发话，原本立在一边还在撒泼打滚的郭娘子立刻歇了声，附和道：“是、是，云生，先让小鹤儿回家休息，不要打扰了。”

“你……”云生还想说什么，可看了看面色苍白的齐三娘，有顾忌着两位仙人也都是忙了一夜，便气咻咻撒了手。

老翁也高声道：“都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