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悠扬,彩灯高悬。
小七攥着斑驳的木碗,缩在醉云楼门前的石狮子之后。她低头看了看碗里仅有的两个铜板,终于鼓起勇气向前走去。
就在此时,一名女子正巧从灯火通明的楼中袅袅走出。只见她肤若新雪、容色灼灼,一身浅粉色烟纱锦裙光彩流溢,宛如月夜下绽放的优昙。
小七几乎是立刻迎上前,怯生生地讨好道:“姐姐,你长得这般好看,定是菩萨心肠,求求你赏我点吃的吧。”
“哪里来的小叫花子,天黑了还不消停?!”门前的护卫看见小七靠近,顿时厉声呵斥道:“快滚远点,别脏了琼枝姑娘的衣裳!”
“琼枝姑娘?你就是那个花魁娘子?”小七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脏污的小脸上瞬间迸发出毫不掩饰的惊喜:“今年上元夜的时候,我曾在枕云桥上远远瞧过你一眼。那时你站在月光下面,美得就像天上的仙子一般……”
“你这小叫花子怎么还在这废话,”护卫不耐烦地走上前,伸手就要将小七瘦弱的身躯拎起:“快滚!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慢着。”琼枝上前几步,轻轻拦住了护卫的动作。
随即她微微俯身,低头看向小七明净澄澈的眸子,层层叠叠的思念与悲伤从眼中蜿蜒而上:“很多年前……也有个人,跟你说过一样的话。”
她凄然一笑,伸出抹去了脸颊上无声滑落的眼泪,低头看向小七:“若是你愿意,可以来我身边做个粗使丫头,以后你就不必再露宿街头了……”
“我愿意,”女人的话尚未说完,小七已砰然拜倒在地,声音带着急切的哽咽:“多谢姑娘收留!小七一定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曲乐声声,莺歌满园。
小七亦步亦趋地跟在琼枝身后,穿过蜿蜒的回廊,走进了醉云楼后院的一间厢房。
然而,这里与她想象中的截然不同——没有奢华的织金绸缎,没有耀眼的金银玉器,除了桌上摆放的花卉之外,便只剩下一张雕工寻常的木床。
“这便是我平常住的地方,”琼枝坐到镜子前,将口脂细细涂在了嘴唇之上:“一会儿我要登台献艺,你在我回来前把前厅打扫干净就好。”
“是,姑娘。”
“对了,”琼枝眉梢一挑,眼角泛起几抹秾丽的艳色:“旁边的那间厢房你可千万不要靠近,否则……你就要一辈子都被困在这里了。”
闻言,小七看着面前这张冠绝云阳的面容,莫名地生出了几分寒意。
她下意识地偏头望去,就见一道诡异的紫色微芒从厢房的纸窗后闪过,很快消逝于无形。
****
子时将近,前楼的笙歌笑语隔着庭院传来,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热闹。
后院之中,小七拿着抹布,正细心擦拭着房中的每一处桌椅。
忽然,她身后的窗格一动,发出“咔哒”的细响。
少女回头看去,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柄刻着银色花纹的长剑抵住了喉咙。
小七吓了一跳,刚想出言求饶,却在看见对方那张金质玉相的面孔时愣在了原地:“魏世子?!怎么是你?!”
见她认识自己,魏子晏并不意外,而是将手中的剑刃向前迫近半分:“我师父在哪?”
“魏世子,你是不是搞错了?”小七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慑住,不知所措地说道:“我根本不认识你的师父……”
“不认识?”魏子晏的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眼神却愈发冰冷:“我听人说,我师父这几日都会来此处找琼枝姑娘。你既在她身边侍奉,又怎会毫不知情?”
“我是刚刚才被琼枝姑娘收留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小七急得眼圈发红,拼命解释道:“世子您不记得了吗?今日您在北城大街上,还亲手给我盛了碗热粥……”
魏子晏闻言细细打量了少女片刻,缓缓收起了手中的长剑。
“既是如此,那我只好亲自查证了。”
魏子晏转过头,目光飞速扫过陈设简单的前厅,最终定格在不远处那扇紧闭的厢房大门上。
“那个房间不能进去,琼枝姑娘特意吩咐过了……”
小七的话音未落,魏子晏已经抬起长剑,带着极强的灵力,狠狠朝雕花木门劈去。
在少女的惊呼声中,木门应声裂开,露出了一个泛着蓝色光芒的法阵。
法阵之中,一个银冠束发、俊颜修容的男人正悬在半空。此时此刻,他的双眼紧闭、眉头微微蹙着,似是陷入了梦魇一般。
“师父!”魏子晏瞳孔骤缩,他左手并指如飞,于虚空中迅速勾勒出一个繁复的金色符文,随即袍袖轻拂,催动符文往阵中飞去。
光芒闪动,一缕紫色烟雾自阵中升腾而起,可很快又重归平静。
魏子晏见状,眼底瞬间凝结起刺骨的寒意。他倏然转身,剑尖再次指向小七,姿态优雅却不容辩驳:“烦请姑娘进去一试。”
剑锋所迫,再无退路。
想起琼枝对自己说过的话,小七竭力抑制住心中的恐惧,咬牙走进了房间,可阵法中却没有出现任何变化。
魏子晏见状不再迟疑,身形一闪掠入阵内,伸手拽住了自己师父的衣袖。
然而,就在他们相触的那刻,阵中光芒大作,照亮了整个庭院。
小七和魏子晏几乎是在瞬间失去了意识,身子一软,和男人一样漂浮到了半空之中。
在他们周围,紫色的雾气飞速流转,缠绕往复、看不真切。
****
月落星稀,夜凉如水。
当小七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一阵冷意骤然传来。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脚下的画舫甲板,心头惊疑不定——自己明明前一刻还在琼枝的房间里,怎么会突然来到这里?
“月枝,你还想逃到哪儿去?”正当少女恍惚之际,一个下颌锐利、长着鹰钩鼻的男人从船舱中踱步而出:“你今日只要从了我,就可以拥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难道不比你在醉云阁做个清倌要强?”
月枝?这是在唤谁?
小七满腹疑惑地向前看去,就见男人眼神阴鸷,正缓缓朝她逼近。她本能地想要后退,却发现身体仿佛被人操控了一般,完全由不得自己做主。
“你别过来!”小七听见自己冲着男人说道,言语中俱是惊恐之意:“否则……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月枝姑娘是梁溪人,水性定然不差,想要下船我也不会阻拦,”男人讥诮地勾起唇角,目光犹如毒蛇般缠绕而上:“只是你躲得了今日,却躲不过明日,又何必做这些无谓的挣扎呢?”
说罢,他欺身上前,抬手就要去扯小七的衣衫。
猝变之间,小七再无犹疑,义无反顾地跳入了湖水之中。
冷水刺骨的湖水在瞬间浸透了少女单薄的纱衣,一寸寸凌迟着她的肌肤。可她却恍若未觉,拼了命地往前游去,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上了河岸。
见到有人从湖中上来,岸边好事的百姓们立刻围了过来。在看见少女破碎通透的纱衣后,顿时口不择言地议论起来。
“这姑娘长得倒是挺美,怎么穿得这般有伤风化?”“你竟然不认识她?!她可是醉云楼的红人月枝姑娘!”“听说她是弹琴的淸倌,可看她现在的样子,可比吟风院的歌妓还要媚呢……”“勾栏院中风雅颂,怀清台下赋比兴,我看她是被富家公子玩腻了,抛下湖了吧……”
纵然知道众人说的只是自己所在的这具躯壳,但小七还是在或暧昧、或**、或鄙夷的目光中,变得有些无地自容起来。
她想开口为自己辩解、更想挣扎着离开眼前的是非之地,可偏偏身体不受掌控,以至于周围极尽诋毁的冷嘲热讽不绝于耳,最终演变成了一场莫须有的口诛笔伐。
渐渐地,一阵几近绝望的悲凉涌上了小七的心头——今日之事,错得明明不是月枝,可就因为她是女子、是乐籍,就该遭受这般对待吗?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卖油郎突然推开人群,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小七愕然抬起头,看着眼前清华俊秀的面容,不由倏地睁大眼睛——这分明是魏子晏。
纵然猜到他定是同自己一样,无法控制身体的行动,可她还是急急向少年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似乎是应了她的请求,魏子晏脱下破旧的外衣,轻轻披在了她的身上。
随后,在一片污言秽语和嘲笑声之中,少年背对着她蹲了下来,回头说道:“月枝姑娘,如果不嫌弃的话,我来送你回去。”
小七闻言一愣,她垂首看向魏子晏眸中闪烁的光芒,只觉得温柔而又明亮,仿佛落尽了满城星光。
恍惚之间,她的记忆又回到了今日的北城大街——彼时彼地,眼前的少年一如此时,穿过人群向她伸出手,将她从泥泞中拉了起来。
而他脸上的笑意是那般温煦,宛若南风过境、春山初盛,带着不惹尘埃的温雅。
或许是这份笑容太过明朗而珍贵,以至于自己今日被他逼着以身试阵、刀剑相挟,却仍是生不出半分怨恨。
思及此处,她弯下身子,轻轻趴在了魏子晏的背上。
少年直起身,就这样背着她走过了的嘈杂的人群、走过了街头巷陌,将云阳城暗黑如墨的夜色甩在了身后。
“月枝姑娘,再过两个街口,就到醉云楼了……”
“不,”小七拼命地摇着头,连声说道:“我不回那里…我不回去……”
“那……”魏子晏的脚步微微一顿,涨红了脸道:“月枝姑娘如果没地方住的话,可以去我家……我家虽然破旧,但是勉强还是可以住的……我晚上可以去院子里睡……”
“好。”
听见少女的回答,尚在磕磕巴巴解释的少年眼睛骤然一亮,随后咧开嘴角,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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