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朝盯着她的手掌看了很久。
自离开相思江以来,左掌昼夜不断地受伤,一道道划痕新伤叠旧伤,伤口刚刚结痂又被另一道剑伤覆盖了去,最终掌心算是千疮百孔,暴露出狰狞扭曲的姿态。
头顶是坚不可摧的护山结界,怨灵在结界外徘徊,月光皎皎下,更像是望尘山顶着一团黑色的雾气,承受不眠不休的强悍冲击。
它们触及便浑身抽搐,雾气周围结了冰,由内而外破冰般爆裂,变成最纯洁而璀璨的本来原貌。
护山大阵与江朝的血是同等功用,只不过效果没有她的血彻底,受神血感化的被赋予隐形的庇护,能在回归阴阳之境前不受怨气二次污染。
而天上这些还未来得及回归阴阳之境,就被其他怨灵刮分殆尽,有的演变得更凶悍。
与玥危告别后,鸣鸢告别说要去医人的小院看看有什么她这个初阶弟子可以帮得上忙的,江朝则是在回家的路上走走停停,神思不定。
如果她是传说中的潮,她愿意承担拯救天下苍生的职责吗?代价又是什么?她的命她的血,还是同神话般将她会飞至九万里高空,全身上下会燃起不灭的业火?
可她过去的几千年去了哪里?为什么只有人这一辈子的印象,丝毫没有做神兽的记忆?
不知不觉,她来到房前荷塘,冬季的荷塘没有夏季的茂盛,黑夜里见佝偻嶙峋的残荷微微摇摆,里面传出叮咚的落水声。
倏地,她狗爬似栽了过去,恰巧栽在荷塘边,她打量四周环境,感觉今夜入寒冷得不成样,池塘水面意外的波光闪闪,乌漆黝黑中居然还能反射出如此明亮的月光。
江朝疑惑不解:“怎么路边会有这么粗壮的树枝呀?”
她揉着腰堪堪老太太拄拐杖似的,本就挤压一推难解之谜心中烦闷,途中天降横祸挡她睡觉的路。
江朝准备一脚踹开,但黑暗里粗树枝的形状甚是不对劲,粗的一抱粗,长的比她人还高上一截,走进细观,她大惊失色:“还在呼吸!”
她凭借微亮的月色辨认那人暗蒙蒙的轮廓,虽然光线虽暗,但五官不至于难以辨认的地步,她登时瞪圆了眼睛,腹诽道:“谢、谢、谢霜叶!怎么哪儿都是你?”
她对他印象还停留在晌午那个凶巴巴冷冰冰的模样,早上她就觉得他看似威风凛凛,实则经历过雷劫洗礼身体已经很疲倦了,中途不知道去干什么,沦落到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能随意欺负的地步。
夜晚的万剑宗寂寥无人,譬如荒郊野岭,况且她一人也无甚本事,短时间内她能把他带去哪儿呢?
不被野狼吃了就不错了。
她把他拖回房间,转手合紧门栓,嘎吱嘎吱地来回推拉确认无误后才在靠窗的书桌上点上一盏小灯。
她不知道谢霜叶多久才能醒,实则不行,让他打地铺吧。
江朝坐在窗前,远远地保持安全距离。
窗户打开半扇,透点微凉清新的小风,整间房间除了一盏点亮桌台与椅子的明灯,就是斜挂窗棂边,那一缕淡淡而温柔的弯月让少女的心思莫名地荡漾。
谢霜叶长得很好看,头发长,五官漂亮,身子高,还拥有百年难遇第一剑修的称号,看起来哪哪都好,但就是这般哪哪都好,江朝觉得谢霜叶并不开心,隐形的枷锁锁死他所代表的立场甚至平常的一举一动。
但人死真能复生?
眼前又浮现出那个面戴银面,手持封魔箭的神秘男人。里面究竟有什么是灵英殿不顾弟子性命,也执意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而且阴阳之境业火连天,非死即伤。
江朝胡思乱想着,心思又撇到自己这一边。
她想起家旁边常青的竹林,江边的圆石子,田圃里的野菜,在花田里打滚的小七小八,连联想起老杨那掐钱捋须的抠搜模样,嘴角也挂起浅浅的笑弧。
一切都甚是美丽,所有事物按照本源形态生长出无比可爱的面貌。
她折下窗台一枝常青藤,双手合十捧在胸前,闭眼念叨:“我要去当救世主么?”
然后开始小声地数叶子。
“不当。”
“当。”
“不当。”
“当。”
……
桌前零零碎碎洒了十七片,灯光下只剩最后几片,江朝数得心惊肉跳,眼皮直抽抽。
“不当……”
“当……小八去睡觉。”
她手肘到一边,此刻正值命运抉择的关键时刻。
“不当……”
“当——”
“不当!”
她大口吐口气,一瞬间手里青叶子比金叶子还宝贵。
为了去救世就牺牲掉这条小命这件事对于她仍是为时过早,要不再在下山当几年化潮历练历练,什么时候做足了准备,才有资格承担拯救天下的责任。
江朝找来信纸与笔砚,借着灯光落下笔墨,将信件折进信封,床上传来细细碎碎的动静。
谢霜叶原本摆成平躺的姿势,可安静不到一炷香,整个人蜷缩成紧绷的圆圈。
江朝手掌落在他的额头,掌心触碰到的是那具不受控制发抖的身体,滚烫的热意几乎压盖住腊月的冷,吓得江朝迅速弹开。
可江朝明明听到这边有动静,她不得不俯下身,耳朵凑近他的唇边。
“冷……冷……”
江朝作为一格凡人哪能治仙人的病。
她手忙脚乱,抽出被子往谢霜叶身上叠罗汉地砸,可盖被子仅能解一时之寒,内在的寒冷不破除,谢霜叶怕是要成为第一个死在她床上的人。
到时候本命剑剑灵把一切因果复述出来,她百口莫辩,那天就是她的死期。
世上尚有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既然他通身寒冷,那她的血是热的,以毒攻毒死马当活马医,等真到刑场,她至少是为延长谢霜叶的寿命贡献过绵薄之力的。
她视死如归地咬开食指,血流顺着指尖顺流而下,急忙塞进谢霜叶唇缝边,血液能穿过牙齿的一些缝隙顺利抵达喉咙。
吞咽时,谢霜叶透露出强烈的不适应,不能自主吞咽再加上血的味道过浓过腥,他挣扎地撇开唇,蹙眉不悦地拒绝。
又被带血的手掌强硬地搬回去,掌根抵住下颚,和其他四指扣住谢霜叶两侧的面颊,他的皮肤在江朝误打误撞中微微开始降温。
她的猜测是正确的。
江朝再次将手指放在他的唇边,片刻后谢霜叶不再反抗,渐渐接受神血的润泽,无边的不灭火朝他的奇经八脉蔓延澎湃,春天在一个人体内种下了种子。
“咳咳……”
江朝见形势大好便扯出来了,有些疑惑:“好点了吗?”
月光下,他缓缓睁开双眸,眼帘惬意地半开着,先前仿佛五花大绑也不愿意,现在尽数透露出如愿后的餍足。
谢霜叶撑着胳膊半坐起来,束发绕过肩头水草般杂乱垂落下来。
他压低眼帘,眸光如渊似海,此刻的空气似乎被那深渊吸卷进不见天光的海域中。
江朝感觉好冷呐,把小凳子往后移了移,她怯怯道:“谢霜叶,我刚刚可是救了你一命,按理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不求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求你可不要以德报怨哦……”
江朝的手腕被更宽大坚实的手掌环握,不由分说把他们二人的距离缩短至两个拳头的距离,强悍的压迫感与侵略感把二人之间的空气刹那凝固。
她手指尖上后至的是两瓣冰凉的唇。
“!”
谢霜叶并未用锋利的牙齿啃咬使其挤压出更多滋养身体的血液,仅仅张来上下唇瓣含住江朝的伤口,让剩余的鲜血自然流淌。
谢霜叶应该是被她的火烧得缺水了,下唇结出磨人的干皮,令她的伤口周边的皮肤有些痒,这种感觉跟江岁安安抚她情绪吻她的勒痕一样痒。
她有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助感。
手指放在他的下唇上,没有放进口中,江朝扯了出来,道:“够了够了,我还不想死,不想被你吸干。”
谢霜叶并不满足,还想凑过来继续吸,江朝竖起手指点在他的鼻头,道:“不行。”
她抽回来用袖子擦了擦,这种小伤口不必特殊处理,掌心的刀痕则需要用药膏与纱布包裹妥当。
她记得纱布与药膏均在床头的柜子里,她刚一起身,一把冰凉凉的器物架在后颈,她吓得冷汗直流,闭眼凭借感觉弹一弹,还邦邦的响。
江朝看到地上有道狭长的影子,知道谢霜叶就在身后不远处。
她苦艾艾地倒苦水:“你这样也太不道义了,好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你就是那忘恩负义的蛇条子,我年纪轻轻,还没吃好喝好大富大贵过,全天下还等着我抛出一条小命拯救呢!今夜这般潦草地死在你手下,不说重于泰山,就是鸿毛也比不上吧!我江朝……死不瞑目!”
话落,那道黑影短短几秒内倾压下来,落在地面上变得无比的高大,月光把这道影子拉扯出比本人高出数几倍的姿态。
影子把江朝的影子全部覆盖,剑影仿佛同时擦过他们的身躯,冷淡的话语声自背后传至江朝耳畔:“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还要问你呢!你莫名其妙晕倒在我家门口了,我不拖回来,眼睁睁看着你喂狗熊?”
“为什么知道我?”
“你娘讲过,看面相有七八分神似。”
“你是我娘什么人?”
“我是她徒弟。”
“你的血为什么能救我?”
“话本子里救世主都是天赋异能,老天规定你嗖嗖几下心剑合一,不允许我生来神血?死马当活马医。”
“……”
谢霜叶半响没有说话,江朝也不清楚哪里招他惹他了,颤颤巍巍地问道:“可以了吗?”
那把剑逼近半寸,隐形中直接把她的后颈子都提直了,他的声音平淡如水,辨不出喜怒:“今日之事以后不许往外提,包括我的名号。”
“还有,近日外面不太平,不要下山。”
江朝连连答应,他说什么暂且是什么吧。
他放下剑准备扬长离去,江朝及时在他出门时叫住他,道:“你哪天见到师父,请把这封信给她。”
谢霜叶浅浅在她手上停伫两秒,接过薄信封,但想到什么,并没有像先前如此急着离开,他问:“有药吗?”
江朝点了点头,把手放在腰间香囊上揉了揉,说:“不碍事的。”
他侧过头去,唤道:“观心。”
玄剑跟随剑主一同离开。
江朝指尖和掌心凉凉的,置于冰水般,但伤口的灼烧感不那么烈了。
她冲上去半围住那团噼啪作响的灯火,不论新伤旧伤,在一夜之间全好了,回头看,连被子都整整齐齐,没有人动过般。
江朝滋生出劫后余生之感,裹在被子里感慨道:“救世主差点陨落啦。”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