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噩梦

无数锋利的尖刺自地底破土而出,无情地贯穿胸膛。

猩红的月亮高悬于天际,泼洒下的辉芒将视野所及之处,都染成一片永不褪色的血池。

人间炼狱,横尸遍野。

“之之!”

一声仿佛隔着厚重水层的嘶吼扎入他近乎丧失的意识深处,扭曲变形,听不真切,却又带着一种绝望的哀嚎哭诉着,试图将他的理智拽出这深渊。

想回应,可是好痛……

少年无力地跪倒在地,手掌触及粗粝地面时便被磨破皮,泛着火辣辣的疼痛,可那痛楚很快就被骨头寸寸碎裂般的剧痛所淹没。

“……!”

瑾之从噩梦中惊醒,他坐起身,温热的液体顺着眼尾滑落,汇聚于下颌。

他茫然地伸出手,碰到一脸的湿意。

刚刚似乎是梦到了什么痛苦至极的事物,但那一切都太过陆离光怪,没有清晰的逻辑,不像是什么具体的屠杀事件,更像是一种深藏于内心的惧意。

只是还没等完全清醒,一声带着不耐与轻啧的语调就打断了他的思绪。

“醒了?”

“!很恐怖的你知不知道?”

瞳孔因为这突然传来的声响而微微放大,瑾之身形一颤,涣散的焦点终于聚焦于床尾那个抱臂而立的身影上。

“嗯,还有力气吐槽,说明没啥大碍,”季荀的目光快速扫过他仍然苍白的脸庞,“就是有点贪睡。”

瑾之虚弱地闭上眼,复又睁开:“你是来视察工作的吗?”

“想多了。”

季荀换了个更随意的站姿,他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卫衣和工装裤,袖口随意地挽到肘部,露出一节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

过分休闲的装束将他身上那股锋利与冷硬柔和了许多,反倒透出几分青年人特有的清爽利落。

若是单看这副模样,与姬初玦的矜贵、沈砚辞的沉稳相比,说他还是个在读的军校生,也绝对有人相信。

“我没那么闲。”他继续补充道。

梦境残余的余悸仍留在心中,视网膜上仿佛还倒映着那末日般悲惨的血狱,像是想要逃避,又像是想要发泄,瑾之轻轻喘气,故作轻松地问道。

“哦,那我能不能知道,一个一点也不闲的、毕业多年的检察官阁下,为何选择在今天回到你的母校?来医务室视察有没有可疑人员吗?”

这番夹枪带棒的逗弄,果然让季荀的眉头皱了起来。

“没有告知的义务。”他生硬地拒绝,移开了视线,似乎不愿再看那张过分惨白的脸。

瑾之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将身上的被子向上拉了拉,严严实实地盖到下巴处,只露出一双刚刚被泪水洗涤过的绿色眼睛,纯粹又易碎。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外貌上的优势。

恰恰相反,他对此再清楚不过。

只是就他短短二十余年的人生来看,那张秾丽昳艳的脸蛋,带给他的弊端远远多于益处。

别人总是先入为主地将他归类为花瓶,亦或是需要被呵护与掠夺的珍宝,而打量他的目光也大多数是令人作呕的偏执、揣测与觊觎。

那些基于皮囊的兴趣,浅薄又危险,如同流沙,稍有不慎便会深陷其中。

即便如此,瑾之也未曾生起过半分对容貌的埋怨,更没有半分后悔。

他人的狭隘与愚蠢,是他们自身的缺陷,与他有何相干?难道因为路上有垃圾,就要怪自己太过干净?

这些让人事情固然让他心烦,不过踩过去便是了,谁会真正在意垃圾怎么想?

脸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趁手的工具,是他的武器,至于旁人如何猜想如何解读,那是他们的事情。

他需要确保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确保自己足够强大,强大到能随心所欲地定义这张脸所代表的意义,那就足够了。

比如现在。

“我们不是盟友吗?”

软绵的嗓音含着一丝委屈,闷闷的,可偏生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随着呼吸起伏轻轻抖动着,好似刷了层莹润的釉,满眼皆是动人心魄的破碎美感。

那眼神,配上少年此刻病弱的模样,无端让季荀联想到学校里面的那些流浪猫。

刚开始瘦骨嶙峋,缩在角落,眼神怯生生又带点试探性的渴望,全凭一副可怜相骗取心软学生的呵护与收留,最后无一例外的,都混得油光满面风生水起,肚子圆滚滚的,看见谁来都来蹭一蹭。

很突兀的联想,却很自然地勾起一件尘封已久、让他又爱又恨的往事。

那是他得知父亲背后所做的腌臜事情的那一晚,年少的心被如潮水般的失望与愤怒淹没,他跟疯了似的,绕着雾山湖的盘山公路飙了一夜的车,直到天色泛白,才拖着一身的疲惫与麻木回寝。

原本只想悄无声息地回到寝室,继续用睡眠逃避现实,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凌晨五点时瑾之已经苏醒,从床上轻手轻脚地下来时,正好与刚推门而入的他撞了个四目相对。

那一瞬,季荀只觉得自己比全身扒光了扔进雪地还要狼狈万倍,先前所有伪装的冷漠都在此刻粉碎殆尽,所有的不堪都在此时,在心上人的面前,无处遁形。

一种羞恼的情绪窜上心头,烧得他耳根发烫,他几乎是竖起全身的刺,试图以惯有的恶劣态度防御,粗声粗气地低吼道:“看什么看?”

求你……别看……至少不要在这种时候。

该死,为什么我就不能更加委婉一点。

刻薄话语脱口而出的瞬间季荀便后悔了,只是,设想的怜悯问询并没有到来,瑾之微微一怔,像是没看到他的一身风尘和不满红血丝的眼睛,目光落在他被淋湿的肩头,柔声说道:“嘘,小声点……外面应该很冷吧,快去好好休息一下。”

这种不留痕迹的体贴,反而让季荀更加无所适从,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只剩下慌乱躁动的心跳。

他别过脸,扯开自己的床帘,正欲躲避之时,就看见床的正中央,不知何时盘踞了一只橘猫,睡得四仰八叉,肚皮一起一伏。

这彻底点燃了他无处发泄的怒火,有严重洁癖的大少爷当场脸都黑了,立马转身离开表示要去住酒店。

却被瑾之拦下了。

记忆中那个人的模样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记得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带着无奈又温和的笑意拉住自己的手腕。

皮肤相接处,少年温润的体温辐射而来,仿佛具有魔力一般,奇迹似的驱散了他的所有寒意。

“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先睡我的床。”

“当然,睡不着的话,我可以陪着你,今天就待在寝室看书。”

被天降福利搞得有点懵的大少爷满脑子都是还有这等好事,外泄的恼怒尚未褪去,但不可避免地被一种巨大的、不可言说的悸动击中。

而且,极端混乱的情况下,大脑自动启动的保护机制直接将最后一句话翻译为——

我可以和你睡一张床。

至于后来他被某人发现自己居然睡在瑾之床上,破大防的姬初玦从跟他针锋相对发展到去竞技场“决一死战”,险些被沈砚辞捡漏的后续,便显得没那么重要。

如今沈砚辞当权,流浪猫都在学校有了栖息之地,不用在天冷之时跑到学生寝室钻被窝。

而那个清晨,他最难堪最疯狂的模样那人全然接纳的瞬间,成了只有他自己记得、深藏于心底的秘密。

那个与和他共享秘密的人,已经永远离开。

再不能重逢。

“盟友?”季荀回过神,心头那块因回忆而变得柔软的地方,不受控制地塌陷一角,说出的话却不见温柔,反而异常的重,“那请你搞清楚战线。”

“我是答应了你,所以呢?指望着我事事如实向你汇报吗?”

“那倒不敢,”瑾之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大,“只是以为……盟友应该有点优先知情权?”

他说着,悄悄将被子拉下少许,露出小半张脸。

泪痕未干,湿漉的睫毛垂下,眼眸清澈得能倒映出男人的身影,却又仿佛蒙着一层看不清摸不着的浓雾。

“毕竟,检察官阁下屈尊降贵地出现在这一方小小的医务室,总不可能是真的……来探望一个对你利用价值不是很大的盟友吧?”

“呵,”季荀挑眉,看似嘉奖,嘴角连敷衍的弧度都懒得扯一下,“就是靠这招让姬初玦将你留在身边的?”

“出乎意料,他居然还吃这招,”他顿了顿,摊开双手,“很可惜,激将法对我没用。”

瑾之:“……”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嘴还硬嘴还硬,都站在这里了,还不忘嘴硬吗,大少爷?

军校时期开始就是一副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的傲娇大少爷,明明在意得要死,却偏偏要装成满不在乎。

没想到,十年过去了,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色厉荏苒的熟悉模样与记忆中的大差不差,反到比那些直白的话语,更加让瑾之确信了内心的猜测。

至于那个一听到截止时间就马上压下所有反对,近乎冲动地答应赌约的人,又是谁啊?

反正他可不认识。

“好吧,是我多嘴了,”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在空气中挥了挥,瑾之撇撇嘴,选择以退为进,“那就请检察官阁下高抬贵手,让我这个病号好好休息一下,行吗?”

话语落下的瞬间,季荀果然将眉头锁得更紧,一把扯出一旁的椅子,长腿一曲,径直坐了下去。

这一动作,也使得他与瑾之的距离骤然拉近。

短短三秒内,缩到只有半米。

“对我就这么没耐心?”他似乎被气笑了,漆黑鸦色的瞳仁沉下,似蕴有即将涌起的风暴,“那我就好奇了,你到底是用什么手段,哄得姬初玦风风火火地找我盖章的?”

瑾之眨了眨眼睛:“没有用手段,我只不过是能带给皇太子殿下他想要的东西罢了。”

“给了他想要的东西,”季荀重复了一遍,眼眸里不见丝毫笑意,反而沉淀下更深的冷意,“身为皇太子,你觉得他会缺什么?”

“殿下他是不会缺一些平常东西,那些自然不需要我给他,”瑾之迎上男人审视的视线,微微一笑,“我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待在那里,让他看着便足够了。”

作为一个从小步步为营、生活在尔虞我诈环境中的皇储,姬初玦绝不可能做没有任何利益价值的事情。

从拍卖品的身份转变为一个有合法身份的学生,还让皇太子殿下下场“担保”,成了他的监护人,与其相信好友滥好心,不如认清如今在他们眼中已经变成陌生人的自己,身上还尚有让他们在意的价值。

不是作为替身的价值,而是其他。

“有件事情很有趣,他说,我长得很像那位大人,所以他愿意支付那份报酬,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公平合理,不是吗?”

瑾之音色泠泠,情真意切,丝毫看不出来是在胡扯。

季荀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在膝上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攥成了拳,周身那股瞬间冰冻下来的气息,暴露了他内心绝不平静的波澜。

难得的,没有嘲讽,没有反驳。

瑾之知道,他这是在重新评估自己的价值,并且开始动摇,将牢牢贴于自己身上的“替身”标签撕掉,更换为另外一个,一开始就定好的身份。

盟友。

不单单是对付姬初玦这个所谓情敌的盟友,而是能真正帮助他获得想要东西的盟友。

皮囊终究只是皮囊,再像也没有用。

白月光之所以是白月光,不是因为他为他们做了什么独一无二的事情,与他们有什么独一无二的回忆,而是因为他们爱的,从始至终都是瑾之这个人。

所以,瑾之要利用的,从来都不是这张和过去的自己相似的脸。

而是利用自己对他们的了解,利用姬初玦的掌控欲、沈砚辞的负罪感、季荀的盟友条约一齐,寻得当年的真相。

“皇太子殿下想要的东西,我说完了。”

少年的语调操着恰到好处的糯,那双仿佛能映出人灵魂深处所有**的绿色眼眸看着季荀。

明明仍是那副柔弱的病恹恹美人灯状态,可场上的攻守之势已然转变。

“并且我这里有件东西想给你看,季检察官。”

指尖捻着那张暗金邀请函,在季荀面前晃了晃。

身体微微向前倾身,嘴角漾起一抹和熙的笑容,眼眸熠熠发亮,如同外貌所带给人的第一感觉一样,并不张扬,润泽无害,倒像只炫耀着自己奖赏的、张牙舞爪的小猫。

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顺着这个动作,像有了实质,化作不见的钩子,钻入季荀的鼻腔。

他沉默地看着与他距离只有一尺的少年。

太近了。

近到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少年脸上细小的绒毛,看见他因虚弱而泛着浅淡粉色的唇瓣上,那一点点湿润的水光。

而那截白皙修长的脖颈就那样暴露在他的视线中,小巧精致的喉结上下滚动着,青黛细小的血管埋在莹润的皮肉下,仿佛一碰就碎。

这片光洁无瑕的肌肤,让季荀不受控制地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

那时的少年,也是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衬衫,而就在那片雪白的肌肤上,赫然烙着一圈尚未完全消退的、暧昧又刺眼的指痕。

而现在,那道痕迹已经消失不见。

记忆与现实重叠,一个疯狂而阴暗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季荀的脑海中冒了出来。

只需要对着那里轻轻一用力,眼前这个三言两语就能扰乱他思绪的少年,便会瞪大那双漂亮的绿眼睛,在他掌中发出脆弱的呜咽,徒劳地挣扎,最后彻底地安静下去。

这个动作对季荀来说并不难,在检察院工作的这几年中,他早已习惯如此。

可他迟疑了。

就是这一瞬的迟疑,让他听到了瑾之道出的最后一句话。

少年吐字很缓,声线里面仿佛融入了融化的蜜糖,每个字都缠着绵长的尾音,缱绻至极。

“这是殿下给我的,身为你的好故交,他给你的,应该比我的,更加华丽精美吧?”

根本没有收到任何邀请的季荀:“……”

忽然有点后悔没把这小东西掐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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