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今年的冬天冷得有些过分,但宋夏还是在住院部外面瑟缩着抽了一根烟,他已经许久不抽烟,呛得直咳,烟雾混着哈气,白乎乎一大片迷在眼前。

沉吟许久,宋夏搓搓冻硬的脸,还是走进去推开了庄言的病房门。庄言斜靠在病床上,正侧头看着窗外的雪,听到门口有动静,他转头看向宋夏,露出了惊喜而又温和的笑容。庄言本来就雪白的脸现在已经苍白到透明,身形又瘦了许多,病号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来的手背上还贴着留置针。

“小夏,你来了,快来这坐。”庄言抬起细瘦的胳膊招呼他,他的声音还是如往日般温柔,只不过多了些虚弱。

宋夏也扯出一丝笑,打了招呼,走到病床前,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他和庄言已经快五年没有再见,如今见面,庄言却是这样的状态,实在令人唏嘘。

庄言想要努力坐直些,但是努力了一番还是无法坐起来,只得作罢继续斜靠着,低声说:“我这样很憔悴吧。其实这么多年没见,真是不想让你瞧见我这样。”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什么憔悴不憔悴的,你也真是的,你出这么大的事就一直憋着,都这时候了才和我说,真是.....”宋夏停住了,庄言早说晚说都没有意义,他帮不上任何忙,庄言的胰腺癌发现时已经是四期。

“别说这些丧气的话,我们聊点开心的。”庄言贴心地转换话题。

但是宋夏现在想不出说什么比较合适又能让人开心,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于是庄言自说自话,天南海北地聊着,说了这三年自己的经历,讲了自己的辞职创业的经历,又从妻子惠一文聊到他们的女儿,还给宋夏看了他女儿背古诗的视频。小姑娘肉乎乎的,声音甜脆,非常招人喜欢。

“真可爱啊,小孩子真是长得真快啊,上次见还是个小豆豆。”

“那时候她才满月,这都四岁半五岁了,能一样吗?”

两人之间有点尴尬,庄言说完也觉得有些失言,毕竟之前两人关系那么好,后来彼此却淡漠至此,即便在同一个城市都没再见面。

突然,庄言冰凉的手轻轻附在宋夏的手上,宋夏不由得一愣,抬头看着庄言。

庄言现在太虚弱了,这样简单的动作似乎都得拼劲全力,连头颈都在使劲,薄薄的锁骨因此更加突出,肥大的病服里露出一片白白的胸膛,宋夏看了一眼,迅速移开视线。

“小夏,我很想你。”庄言慢慢地低声地说着,像是呢喃。

宋夏懵了一下,轻拍了拍他的胳膊,说:“我也想你啊!咱都多少年没见了,能不想嘛!你好好治病,等你好了...等你病好了,我、你,再叫上商序,咱们一起喝酒......”

“宋夏,你明白我的意思。”庄言打断了他,眼睛直直望向他,大约是因为病气,庄言一双微挑的桃花眼像是含着一层水汽。宋夏看着这双曾经让他意乱神迷的眼睛,移开了眼睛,没有说话,他的手还垫在庄言的手下,庄言的手很凉,凉意透过手背,一点点漫到心尖。

大约是宋夏的沉默让庄言有些泄气,他身子一下子松下来,整个人瘫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喃喃道,“人可能就是在生命尽头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我躺在这病床上,每天都在想东想西,但是最想的人......”

“你别说这样的丧气话,还有机会。”宋夏打断他,挤出了这句略带虚假的安慰。

庄言轻轻摇头:“我怎样自己最清楚,我时日不多了。”

两人之间又是一阵静默,半晌,庄言轻声道:“小夏,对不起,我失言了。”说罢,泪水从眼角漫溢,宋夏心中不忍,抽出纸巾递给他。

庄言却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近。这张脸,这双眼睛,一如往昔。

庄言现在力气微弱,抓着宋夏像是蚍蜉撼树,但是宋夏却无法挣脱,庄言现在如同秋风中的蝴蝶,似乎任何一个举动都会折断他颤抖的翅。

这时,病房门被推开,惠一文拿着食盒进来,宋夏赶紧抽身坐正,庄言颤抖地松开了手。

惠一文依然漂亮,只不过不复原来的明艳,而多了些憔悴,她礼貌地和他寒暄了几句。但宋夏总觉得三人齐聚一堂的气氛有些别扭,起身告辞,临走时他把装着银行卡的小红包塞在了惠一文手里,“密码是庄言的生日,一点心意。你们,你们还是要继续好好看病的。”

惠一文笑着接过,没有和他客气。宋夏临出病房门,又回头看了眼庄言,他淡淡笑着挥手,眼睛却亮亮的,窗外雪光漫进屋内,庄言整个人都像是要融进雪色中一样。

-

“我今天去看庄言了。”宋夏嘴里含着吸水管,喷着水沫含糊不清地说着,喷出了一些水沫。

“别说话。”商序微微皱眉,偏了偏头。

“噢。”宋夏张大嘴,不再说话了。

一阵嗡鸣后,商序递来一杯温水,宋夏漱口后迫不及待地拉住商序:“你知道庄言现在瘦成什么样了吗,就剩一把骨头了,脸白得吓人。一看到他那样,我都不知道说啥了,唉,你说这人,唉,真是世事无常啊。”

商序回头看来眼絮絮叨叨的宋夏,没有回应他的感慨万千,侧身洗手,摘下帽子口罩:“你刚洗完牙,一会别吃刺激的东西。”

“我知道。诶,商序,今天咱俩一起吃吧?”今天见完庄言,宋夏久久不能平静,身边最能理解他现在复杂情感的人就是商序。

商序想了一会,微微点头,就当答应了:“我还有1小时下班,跟我去办公室等等。”说罢转身离开诊室去办公室,宋夏也赶紧跟上。

“哎呦这医院都是你开的,早走晚走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

宋夏翻了个白眼,商序的一板一眼真是刻在骨子里的。

商序个头极高,迈出的步子很大,宋夏也不得不快走几步才能跟上,嘟囔着:“你等等我,你这个死小子现在怎么这么高,我一直怀疑你学医就是为了偷拿生长激素拌饭吃。”

商序闻言,脚步放慢了些,宋夏快走到他身侧,习惯性地想搭上他的肩,今天宋夏穿了双薄底的皮鞋,甚至需要微微踮踮脚才能够上商序的肩膀,有些尴尬地微咳一下,拍了一下商序现在宽平的肩背,心中又有点嫉妒:“我怎么觉得你又壮了,你这是不是打针了啊!我可听说,过度健身吸引同性,过度打针变成阳|痿。你说,你这是要勾|引谁?”

“你能不能少胡说八道。”商序冷着脸。

宋夏看着他冷硬的脸上染上一丝红意,忍不住笑起来:“哈哈哈哈,不过你这一直不找女朋友,阿姨可着急得很,前几天还和我妈念叨呢。”

“那你呢?”

“哎呦我这不是特殊情况嘛,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我爸妈也催我啊,说什么‘别管男的女的,遇到合适的带回家我们看看’。”

“什么样的算合适?”

宋夏挠挠头,没想到商序竟然也突然关心他的择偶问题,他还从来没有和直男朋友交流过择偶标准,担心说话不合适惹人别扭,想了想说:“性格得好,温柔爱笑的那种,不能比我高,最好是瘦瘦的、皮肤白的、大眼睛的......”

商序脸越来越黑,冷笑着说:“你是假gay吧,你这和直男喜欢女人的标准有什么区别。”

“我靠,我们gay也是会喜欢不同类型的嘛,我就喜欢白白瘦瘦的怎么了,又不犯法!”宋夏表示不满,“而且你问我才说的,切,最不愿意给你们这些直男说这些,说完你们也觉得别扭,我们也自讨没趣的,早知道不说了......”

商序阴沉着脸快步往前走。

“哎,商序,你等等我啊!”这次,宋夏怎么喊他都不再放慢速度了。

不过宋夏习以为常,小跑着追上去勾住他的脖子,商序推了他几下没推动,也就由着他去。

走廊的地砖雪亮,衬出他俩影影绰绰的倒影,窗外夕阳透进来,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两人被映出四个影子,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当时四个人一起过的时光。

-

高一报道那天,商序拖着行李箱到宿舍楼下,看见了染了一头绿毛的宋夏,感觉眼皮都跳了起来。宋夏边招手边破开层层人浪朝着商序跑去,像是一只绿毛水鬼窜出水面,飞快闪到商序面前。

商序和宋夏从小玩到大的发小,宋夏恣肆,商序正经,两人小时候是相看两厌,加上商序实在优秀过头,宋夏妈妈老让宋夏和他学习,更让宋夏对商序很排斥。

不过两家是世交,两人挨不住妈妈们的念叨。只好一起上学、一起上兴趣班、一起过了每一个寒暑假,宋夏也发现商序虽然话少脸臭,但是人不错,两个磕磕绊绊地玩到初初中毕业。本来以为中考后两人就是要桥归桥路归路了,没想到竟然又考到了一起。

宋夏跑过来单手搂住商序,喜笑颜开:“小序,看见哥哥我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宋夏的成绩是考不上启徳这样的优质高中的,不过宋爸看着自己的儿子从小就喜欢涂涂画画,初三临阵抱佛脚,让他突击练了半年绘画,走了艺术自招班进来的。

商序微微摇头:“听妈妈说起来过。”又侧头看了眼宋夏,微微皱眉。“不过,对你的头发倒是很意外。”

“这个是艺术,你不懂。”宋夏抓了一下微长的额发。“哎呦这个假期我都没见你,可把我憋坏了,好不容易有了个没有作业的假期,你还非得去参加什么个少年营,我跟你说,你这样早晚学成傻子。而且我给你发短信你都不回我,你都不知道,我都快无聊死了,人都长毛了。”

商序看了眼他头顶的绿毛,嘴角挂起微不可察的笑意,解释:“少年营不让带手机。”

说罢准备拎起箱子进宿舍楼,宋夏一把抢过来:“你快给我吧,你这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呆子,”往前走了几个台阶又吐槽,“我靠,你这里面装什么了,沉死我了。”

“书,”商序抿嘴,“原装书,比较沉。”

“怪不得你不长个啊,你这都被知识压弯了脊梁了。”

其实商序不算矮,但是宋夏个头窜得太猛,初三就已经180了,高一开学前的假期,好像又高了两公分。

一进到楼里,商序抢过拉杆箱自己拖着,往电梯方向,宋夏在后面喊:“等等等等,宿管说学生不让坐电梯,刚刚拦下我好一顿批评。”

“那是你,我可以坐。”

果然,坐在电梯门口的宿管检查了商序的学生卡,就笑容满面地让他进去了,宋夏紧跟着,嬉皮笑脸地对她说“我是他哥,送弟弟上楼收拾东西。”宿管大姐嗤之以鼻,这个绿毛鬼怎么能是特招生的哥哥,不过商序却没有反驳,站在电梯里,手微搭在门上,等着宋夏进来。

宋夏在宿管大姐的震惊眼神里体会了一把狐假虎威的快乐。

商序是走提前批特招入校的学生,针对这群尖子生,学校总是格外宝贝着,各个方面都有优待,连宿舍都在顶楼安排的两人间。

拖着行李箱走到0612,两人一推门,坐在椅子上的男孩就马上手足无措地站起来,看着两人,有点磕巴地自我介绍:“你...你们好,我叫宗耀楣。”声音不大,普通话还带着些口音。

宗耀楣个子不高,脸蛋也只是清秀,泯然众人矣的形貌,身上的衣服被洗得发白,但是也算是干净整齐,似乎还是熨过的。他带的行李很少,就一个背包和一个印着商业广告的红袋子。

宗耀楣眼睛在两人之间游移,最终眼睛锁定在了商序身上,虽说他不知道哪一位是自己未来的室友,但是总觉得那个绿毛不太像。商序走上做了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商序”,宋夏也挤过去和他介绍自己:“你好你好,我是他哥,宋夏。”

“他不是。”商序冷脸反驳道。

“哎呦我比你大,大两个月也是大,不管你认不认,反正这是客观事实。”宋夏嬉皮笑脸地继续说。商序摇摇头,不愿意和他扯皮。

“那个,我还没有挑床位,你们,你先选吧。”宗耀楣看着两人剑拔弩张你来我往,赶紧解围。

商序看了一眼,随便指了个床位,就将行李箱拉了过去。他们的宿舍是上床下桌,两个床位隔着门窗相对着,根本没有什么好坏之分。

商序拉开行李箱,宋夏也蹲下去帮他往外拿东西:“商序啊,我真服了你了,你这皮箱弄得和中药柜一样,这一栏那一栏的,你是不是有强迫症啊。”

宗耀楣看着两人又剑拔弩张又和谐友好的气氛,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感慨这也许就是城里人的相处模式,也将自己的书包和袋子放在了自己的桌子上,低头沉默地收拾着本来就没多少的东西。

宗耀楣的东西很快就摆好了,回头就看见商序放在桌子上的一摞原装书,一时间有些失神,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要说什么:“我要去宿管那里领被褥床品了,需要我帮你领着吗?”

商序父母给他准备了真丝的床品,被褥也是根据学校小床的尺寸重新做的,商序先过来放一些小件物品,稍后商序妈妈就会把床品等大件送到。商序和宋夏两家交好,商序妈妈也给宋夏备了一份,宋夏刚替商序谢绝,商序却把他拦下:“好,不过你一个人也拿不了,我和你一起。”

宋夏惊讶地看了眼商序,又扫过宗耀楣的桌子,心中了然,跳起来跟上:“我也去!等等我,序序!楣楣!”

宗耀楣是从周边县城特招进来的,特招只考物理化学,试题对标高中二年级的知识水平,满分200分,那年的分数线是125,商序考了177,而宗耀楣考了197。

宋夏从初二开始物理就不及格了,所以当他得知宗耀楣的特招成绩后,他对宗耀楣的称呼就从“楣楣”变成了“大佬”“大神”,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三人扛着被褥回来,宋夏帮着两人铺床,说是帮忙,其实只是添乱,商序推开他,让他去一遍玩。但实际上会干活的只有宗耀楣,他迅速地抖了几下,床单就平整了,再翻几下,被罩就套上了,行云流水,看得宋夏瞠目结舌。宗耀楣弄完自己的,又过去帮商序弄,商序也被推开,有些尴尬地站在一边。

“那阿姨送的床品我就都笑纳啦。”趁宗耀楣在忙,宋夏凑到商序耳边低声说,热气喷在商序的耳廓,商序微微一僵。

不过宋夏浑然不觉,手又搭上了商序的肩膀:“一三五睡我的,二四睡你的。或者都铺上,豌豆公主来了都说好。”商序也被他逗笑了,嘴角扯了扯。

宋夏抬头看了眼两人的床,都铺得齐整,不过蓝绿格子的统一床单和被罩,丑得他眼前一黑。

收拾完也到了中午吃饭的点,三人一起去餐厅,宋夏高挑帅气,又顶着一头绿毛,引得众人侧目。

“据说启徳的饭不错,我才考进来的,不然我都不稀罕上这来。”宋夏边说边摸出学生卡,商序闻言,微不可查地哼了一声。

宋夏却抓住了他不屑,蹦过来搂住他:“我靠你别不信,我是可以上我家附近的青美的。”

宗耀楣有些惊讶,青美是本市数一数二的艺术高中,导师都是高校教授,机会多,平台广,对于艺术生来说,去青美比去其他优质高中好太多了。

“只可惜青美那些艺术家们每天都神活,美术音乐的不吃饭搞什么创作,舞蹈表演的不能吃饭搞什么减肥,弄得餐厅的饭都难吃得和泔水一样,我当时去参观校园,吃一口吐三口,所以我是坚决不考那个破学校啦。”

“肤浅。”商序定评。他并不认为宋夏吹牛,只是觉得他升学的理由过于浅薄,毕竟商序看来,升学择校这样重要的事,怎么能因为饭菜好吃与否来抉择。

三人正说着,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大家都超那个方向看去——一个男生无措地站着,菜汤撒了一身,铁质的餐盘滚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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