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斛珠

天边翻起抹鱼肚白,谢玉媜披着件裘绒披风,正卧坐在梅花小窗旁,稍稍抬眼往外望着,失神间呢喃出一个名字。

“萧懿安。”

京都近日威名远扬的摄政王萧时青的字就是懿安。

他还未登任摄政王之位时,并不长居宫中。早年嘉平帝携其入庙烧香礼佛,曾在路上逢见过一位云游的老和尚,见其有缘,便拽住少年萧时青的胳膊,同他算了一卦,解卦之辞掺杂甚广,不过其中有一句话,老和尚叹了三遍。

“苦深室、悲离亡,见孤绝、成孤绝。”

深室不言而喻是指京都宫城,至于孤绝之意,毫无痕迹,众人本欲追问,却见那老和尚柱杖而去。

遂作罢。

嘉平对神佛向来恭维,于是依着这卦言前半句,寻了处幽深静谧的古寺,将萧时青送了进去。

这一送便是十余载,期间也没再将他召回宫中。

倘若不是嘉平帝临终之际实在是所托无人,恐怕也不会违背卦言,下旨接他回来。

谢玉媜这些年也是只在众人口中听到过他,但二人真正意义上遇见早在十几年前,那时匆匆一面的回忆如今已然消磨成了一滩沫,零零散散的光影一晃便没了。

唯一还清晰记得的就只有当年她兴起跑去藏书楼,后门落了锁,萧时青偷偷同她塞了把钥匙。

她那时候忘了道谢,十余年过去更是打算一鼓作气地忘个干净。

追忆得头脑昏沉,脾气便上来了,她皱着眉头抬手挥去窗台上的青釉瓷瓶,案上的杯盏茶壶也教连带着东倒西歪。

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惊得前院来了一大群人。

谢玉媜实在不解,她不过一副去似微尘的骨头,何必需要招来这般多的人出力,很快她又转念想起来,她是先帝御封的元熙世女,盛宠之时与皇女无异,殊荣加身就算她想低调都难。

实在讽刺。

她笑出声来,又将侍从新换上的红釉陶瓷给砸了个粉碎,疯疯癫癫将人哄出门去,回身彻底把朱褐的房门给锁了个牢实。

管家焦灼地在外侧拍门大喊,却又不敢真的惊动她,这样的事府里屡见不鲜,旁的人倘若将谢玉媜闹得烦了,反而是火上添油。

管家待在门口,寸步不离听着里头动静,还唤人去了宫里。

听见房屋里止了声响,她悬着的心好不容易松了口气,正打算将才吩咐出去的侍从叫回来,又听见屋里头猛然出了几声闷响。

管家心底大惊,连忙吩咐侍从从窗台破进去,只望见谢玉媜脸上的一双眼沾了血,可怖地扎眼。

也吓到了在场所有人。

她还在笑,听见有人进屋仍旧在笑,笑得歇斯底里又酣畅淋漓,仿佛把多年的愁怨都剖了出来。

萧时青方在早朝听完政务,便接到谢玉媜瞎了的消息。

一出宫门,大街小巷里里外外都在议论,说元熙世女是真疯了。

登门世女府之时,萧时青的手甚至略有些抖。

他评谢玉媜兰心蕙性、出尘标格的依据,皆来源于她那双上挑的丹凤长眸,许多年前他曾偶尔在宫中见过一回,之后便再也未曾见过比得上她的。

伴着青灯古佛枯坐的数载春秋,他甚至手绘过许多幅。

虽那时谢玉媜的模样并未完全长开,但她底子是叫人一眼便能瞧出来的好,故而他凭着感觉,揣摩着画过几幅她若干年之后的样子。

他抱着憧憬将她临下来,心里颇有些古怪的满足感,那满足感撺掇着他认为那就是谢玉媜。

哪怕初回京承任摄政王之职时,听到了一堆风言风语,但他仍旧坚信那人大约分毫未改。

他捋不清自己这样不得其解的诡异想法,却在听闻谢玉媜亲手戳瞎自己双眸的消息时,感觉到万分吝惜。

他二人往日见得不多,甚至称得上是正式的,只有若干年前在宫里的匆匆一面,那时他们甚至没能说上一句话。

再之后,两人仿佛再无相关。

谢玉媜好似根本不怕疼也不怕死,瞎了双眼睛,也撼动不了她心底半分身为**凡胎的自觉,听见有人进屋的时候,她问都未问一句,便自个摸着桌子凳子,挪到了窗台边。

她轻车熟路地伸指捞了一把窗沿银饰瓶中的昙花茎叶,微抬下巴朝着窗台。

“祗树春来忘色相、昙花空里见禅心[1]……如今瞎了眼,便连文人的腔调都拿捏起来了,”她自嘲一番,随即低首凑在花心轻嗅了一下,“这味道倒真比睁着眼时闻起来馥郁。”

她脸上含笑,眸上覆着白纱,面色可见的苍白,同株未开的昙花立在一侧,两相得益着倒衬托出香草配美人的景来。

与多年前相比,她如今的模样,实则同萧时青曾憧憬过的如出一辙,不察她本人行径的话,称得上是蕙心兰质。

萧时青嘴唇微动,情难自禁地唤她:“谢竹筠。”

竹筠是谢玉媜的字,但是这么些年除了先帝,极少会有人这般唤她。

旁人他们一般都喊“世女殿下”,或者背后称她“小疯子”、“京都毒瘤”、“灾星”。

故而这两个字听到耳里十分生疏,她便愣了一下,继而转身望向声音来处,歪了歪头:“哪位故友?”

也不怪谢玉媜喜欢给自己脸上贴金,毕竟在她眼里,凡是破天荒能顶着京都之人戳死脊梁骨的下场,登门世女府来望她一眼的,要么是同她有深仇大恨、要么便是倾慕于她。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是同她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

接着对面站着的人便如她所愿,报了个威震四海的名字:“萧懿安。”

这个谢玉媜方才念过,所以她听了一耳朵便立马反应过来站正了身子:“承蒙摄政王殿下大驾光临寒舍,实在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她不曾卑躬屈膝,站在原地几乎是同萧时青四目相对,倘若她还能够视物的话。

大驾观临的人并未搭理她的套话,他出声毫不留情道:“眼睛是你自己弄瞎的?”

谢玉媜叫他一句太过直白的问话逼得麻木的眼眶里生出一股疼意,于是病恹恹地倚靠在窗台上回道:“是。”

萧时青朝她的位置走了两步,又停下,静静盯着她脸上蒙着白纱的地方,看了良久:“你有什么不如意的?”

谢玉媜忽然发笑。

她自幼教先帝于宫中抚养,吃穿用度与诸位皇嗣无异,年纪轻轻授获世女府,承袭举朝上下唯一的世女之位,虽双亲不明,但宫中诸妃待她从来如待亲女,每年入秋过冬的衣食奉例从未缺过少过。

先帝更是将她当亲女儿培养,授她诗书、传她五艺、教她从政……只要她想,这北梁上下疆土玉石,几乎是没有什么不能够满足于她的。

可她到头来还是疯了。

“或许就是因为太如意了。”她笑盈盈跟萧时青说笑。

萧时青压抑地皱起眉头:“藏书楼里你到底瞧见了些什么?”

谢玉媜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原本还风轻云淡的神色,在这句话落地之后变得有些皲裂,仿佛最外层套着的玩世不恭的皮,忽然破开了道缝。

萧时青还想再溃破得更深,可见她疲惫地抬手垂下眼眸意欲送客,心底虽微有些不耐,却还是未再往前半步。

临走时他特意留了两个亲卫,守在她卧居的门口照看着,才踏实地松了松紧锁的眉头。

入夜,白日放在窗侧的那株白玉昙蹑手蹑脚地开了,清澈的香气徐徐溜到谢玉媜的床头,轻而易举入了梦。

梦里谢玉媜拿着旁人给的钥匙开了藏书楼后门的锁。

北梁从不闭塞,也从不将世俗化的事物当作忌讳,所以宫中藏书楼收集的,一直是五湖四海之内,最齐全的经典籍册。

谢玉媜径直上了三楼,找到从政为官这一类站定,正打算从书架上的第一册看起,倏尔闻见楼下正门处传来开锁的声响。

她虽在宫中肆意自在,但这回毕竟是瞒着众人偷摸进来的,于是存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她寻了处隐秘的地方藏了起来。

楼下有人进来,且还不止一个人。脚步缓缓,逐渐离三楼的位置越来越近。

谢玉媜抬头去看,发现正上楼的有三人,为首的还是位熟得不能再熟的,她随即便站起身想叫人。

“赵卿以为,竹筠这孩子怎么样?”

谢玉媜一顿,微微退步又掩住了露出去的衣角。

“照如今来看,她无欲无求、性子也算孤僻,应当是出不了什么大问题。”其中一个蓄着长须的男人说道。

“可她太聪明,”另外一个一字眉的男人严肃道:“赵大人所说的无欲无求依据在哪里,倘若她真想要什么,怎么可能会让外人一眼瞧出来。”

为首的人未动声色,漫不经心问:“钱大人是想要先除而后快?”

谢玉媜心下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肩膀却不小心撞到后面的书架,发出了些声响。

“谁在那!”蓄着长须的那位,立马转身冲着谢玉媜的位置喊了一句,他试探地往前走了两步,顺带抽出了腰上雪亮的匕首。

谢玉媜手指扣着书架上的凹陷处,不知思虑地进退两难,她仔细听着愈来愈进的脚步声,紧张得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

她从未落入过这样的境地。

直到她跟来人四目相对而立,对方手中匕首上的反光,毫无征兆地晃了一下她的眼睛。

她兀地闭上眼,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了对方眼神里的凌厉杀意。

谢玉媜出了一身冷汗,却迟迟未听见那人有其他动作。

等她再睁开眼,方才还站在她面前的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去瞧方才说话的几人站的位置,却发现剩下两人正齐齐盯着她的方向,令人毛骨悚然地笑着。

谢玉媜想躲却不知要往哪里躲,惶惶后退一步撞到书架上,她吃痛地捂住肩膀,恍然间竟然见鬼地在身后的书架里面,看见了一张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那张脸在冲她笑,嘴唇微动叫出了她的名字。

“谢玉媜……”那张脸忽然笑得十分狰狞,并迅速朝她扑了过来。

“谢玉媜!”

谢玉媜猝然睁眼,喘息间瑟瑟秋风挤进肺里,她呛得眼上覆的纱布沁了血,密密麻麻的疼往脑子里钻。

她跌跌撞撞坐起身,拼命将脑袋往床头凑,使劲撞得一下比一下狠,仿佛只要将自个撞个稀烂,就不会那么痛了。

门外萧时青留的亲卫匆匆推门进去,望见她面上沁血不要命地往床头上撞,多多少少都有些心有余悸。

几人忙不迭拉住她的胳膊,却悉数教她胡乱挥开。

宫中烛火甫黯,萧时青正打算入眠,却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急速的脚步声,接着来人便拍门大喊:“殿下,元熙世女出事了!”

萧时青忽然觉得,先帝这不是给他留了个正经差事,这是给他留了个烫手山芋。

[1]出自王恭《春过岩泉寺》

“不道人心,不似旧时节”出自佚名《一斛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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