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明月有光人有情

江安听清事情原委,久久不语。江春儿看屋内静了下来,不敢吭声,她无法无天这么多年,吃喝玩乐,斗鸡遛狗,认为江家除了没人当官,其富贵是旁人甚至为官者都比不上的,即便初到京都见了李骁,也觉得他平易近人,没半点架子。

凡此种种,原是浮于表面的,在此之下,人与人之间,隔着冰冷的权与利。如同江秋儿也得向魏显裴低头。

良久才听江安道:“除了给他,别无他法。”

“不行。”江春儿脱口而出。

江老爷一瞪,她又把头缩回去,想了想,觉得不服气,又站出来:“大不了……大不了我去偷别人的。”

江老爷都不知说什么了:“要是这么好偷,犯得着如此?”

江春儿一噎,歪头看江安。

“爹,没有免死金牌。”任何一点侥幸心,都会置人于死地。他们反抗不了任何事,谁先要他们的命,他们就向谁求来一丝喘息。

江老爷满目愁容,挥了挥手。

江安微微低头,拉着江春儿出门,到门外时,传来江老爷的声音:“去跪祠堂,打手板十下。”

江春儿心一紧,眼眶通红应声,最后绷不住,扑进江安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江安叹了口气:“长记性了?”

主院发生这事,下人们都不敢吱声,前几天还父慈子孝,一夜之间连家法都出来了。

祠堂里,江春儿被打得全程哭就没停过,江秋儿在边上看着眼睛都闭起来了,等江安一打完,她就拿着药膏上去,小手一片通红,一看就是没留情。

江老爷在外头看着,等上好药以后走进去,江秋儿小声:“待会儿给你送吃的来。”

然后跟着江安出去了。

江春儿眼睛肿成核桃,跪得更笔直了。

江老爷垂眼:“错哪了?”

“不该……乱签字画押。”

“还有呢?”

江春儿抽抽搭搭:“不该……跟那群人结交……”

“还有呢?”

“还有?”江春儿抬头接到江老爷满面肃容,嘴巴一扁,又哭了。

“你把江家置于何地?把为父置于何地?看好这些牌位。”江老爷沉声,“江家十几代人的心血,你之言行,即江家言行。我供你用度,让你随心所欲,不受伤害,那是我疼你爱你,而你可有半分记着我?”

“爹爹……”江春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跪着走到他跟前。

江老爷掌心落在她头顶上:“诚然这事错不在你,罚你也不在于此,我是要你记着,江家荣辱兴衰。”

江春儿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春儿记着了。”

江老爷长叹一口气:“跪着,跪到明早。”

江春儿抿唇:“是。”

祠堂内一时寂静,香火袅袅,甚至没有一丝风,令江春儿的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所有感官便聚集在双掌上,又辣又疼。

江秋儿带来吃食陪了她一上午,之后阴魂不散的魏显裴来了。

“就说我今日病了,不便见客。”江秋儿让人去传话。

江春儿低声:“这样成么?”

“他哪来的脸比三姐重要?再说了,”江秋儿轻哼,“随叫随到,就不珍重了。”

江春儿神色古怪:“就怕他死心塌地,发起疯来非常人能招架。”

江秋儿倒无所谓:“没事,小徐不也在暗中跟着么,你难道还不信小徐?”

“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让你当心点没错。”江春儿下巴点着食盒里的枣糕,江秋儿送到她嘴边,她含糊不清,“话说你这么懂,你喜欢什么样的?”

江秋儿立马把枣糕拉远了。

“别害羞嘛……”

江秋儿眨眨眼:“现在三姐还觉得安王是好人么?”

江春儿神色一僵:“没有比他更黑心的了!伪君子!上次八方阁抢得好!以后他喜欢什么,我就抢什么……不过……这事会过去么?”

“嗯。”江秋儿应声,江春儿先前敬仰李骁,并且能肆无忌惮接近,而她也在八方阁与李骁接触过一次,此人在她的印象里,不属于奸邪之人,虽然他把江家算计威胁了。

“我说的过去,是安安稳稳过去,不是死过去。”

江秋儿呸了一声:“什么死不死的。”

“何以确定?”

“他不是赵锲之流。”

江春儿冷哼:“他可比赵锲厉害多了,黑心肝,伪君子,早晚有机会,我要让小徐把他揍一顿。”

“小徐揍不过怎么办?”

“不可能,小徐天下第一。”

江秋儿跟着江春儿待了一整天,直到天黑还不想走,江春儿直接把她赶回去睡,连带半夏也赶走。

闹了一整日,这会儿静下来,她也犯困了,脑袋一垂下,又清醒过来,调整好姿势继续跪着,半点不偷懒。

一夜无话,江春儿说到做到,笔直笔直跪到第二日天亮,浑身僵硬,站起来都难,只得由江安背回去,人到屋里时,早就睡过去了,小脸苍白,眼底乌青,要多惨有多惨。

她这一睡就睡到傍晚,是饿醒的,能吞下一头牛。后厨早就温着饭菜,她的手多有不便,江秋儿和半夏左右开弓把她喂饱。

天色昏暗下去,她重重打了个饱嗝,才结束。

若是没记错,今夜李骁会来。

江春儿遥遥看向主院的方向,她想看看李骁要做什么。

入夜以后,她假装早早入睡,听到隔壁半夏熟睡的声音,悄悄起身换上夜行衣,无声无息跑到武场去。她当然不可能一个人去主院偷听,怎么着也要带上同伙。

江春儿翻进徐青寄的窗里,走到他床边撩开床幔,空无一人。

人呢?

“三姑娘大半夜不睡,这是作甚?”徐青寄从暗处走出来,宽袖薄衫,乌发束在身后。他原以为是哪个贼人,甫一觉察到气息,就隐站在窗边,若非认出背影,此时她已经躺在地上了。

江春儿转过身来:“小徐,帮我个忙好不?”

“什么忙?”徐青寄觉得没好事。

江春儿靠近他小声:“去主院偷听。”

“大少爷下手太轻,老爷也罚得不够重。”徐青寄一脸不想理她的模样,后退离她远点,“明日你也会知道,何必急于一时。”

“我……”江春儿咬唇,“我想看安王他……”

“三姑娘还没对安王死心。”

“不是,我想看他要怎么威胁爹爹。”江春儿拉住徐青寄的袖子,“去嘛去嘛,小徐……”

徐青寄把袖子抽回来,侧过身:“不去。”

“小徐……”江春儿凑他跟前抢袖子。

徐青寄再抽回来,几番躲闪后退,直到后背撞到墙上,江春儿耍无赖,手臂将他左右退路拦住:“就这一次,一次。”

当目视不清时,嗅觉和听觉就会放大,譬如姑娘原本浅淡的发香会变得浓郁,听得到绵软轻盈的呼吸声,连带自己的心跳声也能听见。

徐青寄把头后靠在墙上,目视前方:“记吃不记打,老爷教给你的,你一点也不明白,这是江家机密,我是外人。”

“你是爹带回来的,你还把照影功全部给我,谁说你是外人了?不对……”江春儿忽然咧嘴露出两颗尖牙,不怀好意,“你去祠堂偷听了,你不乖哦。”

“没偷听……”他只是听说她挨罚了,过去看看……而已。徐青寄心虚偏过头:“你回去。”

“小徐……”江春儿可怜巴巴。

“有能耐你自己去。”

江春儿摇头:“没能耐,会被张行止抓住。”

“那就学好怎么敛收气息再去。”徐青寄找到了理由,“我带你去,你就不会被发现了?安王武功不弱。”

“你别耍赖呀……”江春儿跺脚。

“谁耍赖?”徐青寄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屈,今夜,有点热,可能来源于这丫头靠太近了,一低眉就能看清明月倒映在她乌亮的眼里,分明是黑夜,可眉眼鼻唇比白日里都要清晰,冷白、雾蓝、漆黑,各色明暗深浅渐变,唯独唇色一点薄粉淡红,被衬得令人牙根发痒。

徐青寄轻轻皱眉,一把摁着她肩头将她推离远点,掌心下娇小玲珑的肩骨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捏就碎。

“明……”徐青寄声音嘶哑吓了他自己一跳,喉咙微动润了润嗓子,重新开口,“明日自有答案,别再犯错。”

说完,直接把她掰过身子,开门将人推出去,再把门关上,动作一气呵成,回身看到大开的窗,再去把窗也给关上,“嘭”地一声,力道有点大。

江春儿看着紧闭的门窗,突然觉得像一个大壳子,徐青寄就躲在里面。

“哎……”没有徐青寄,她也不敢去,只好认命回屋。

徐青寄听到她离开的脚步声,松了口气,走到床边坐下来,盘腿调息,将那浮躁的心绪一点一点压下去。

倘若江春儿今夜来,也不会看到李骁,因来者只有张行止一人。

张行止抱了抱拳:“江老爷。”

江老爷坐在书案之后,抬起眼来:“殿下没什么说的了?”

张行止道:“殿下派我来问您考虑得如何。”

意思就是没有别的话。

江老爷沉声:“账本在曲见。”

张行止气定神闲:“您可以说放于何处。”

这是拿不到账本,就不放他出京了。

江老爷死死抓住书案边缘,除了妥协,别无他法:“书房,三层,右数第七屉,是个双重机关锁,打开第一重后,里层还有。”

他提起笔,画了下来。

外头虫鸣,整个江家无比寂静。

拿到图纸后,张行止躬身:“殿下说,您且放心,再有一个多月中秋月圆,见见京都的热闹再回去。”

江老爷:“……”

那方才你说没别的话!

他虽没骂出声,但脸色很明显,张行止幽幽看他一眼,他圆脸憋了口气,更圆了,瞪了回去。

小崽子!

张行止委屈,那是自家殿下要求这么做的,说不能给江老爷任何盼头,省得他就不拿出账本了,又或者狮子大开口跟他提条件。

他收好桌上的机关锁开锁图纸,行了一礼,回去交差。

安王府,李骁坐在灯下看着这份图纸,带有几分欣赏:“画的不错,看来江家有祖传的绘画天分。”

“……”张行止差点忘了自己想说什么,“现在就派人去曲见?”

李骁轻轻应声:“江老爷前脚刚到京都,后脚我就拿到账本,这群人不傻,就算不确定是不是江老爷的手笔,也不会让他好过。”

故而,他只能推迟一段时间,届时江家这账本,就当做是从其他人那里搜出来的,便可保全江家。麻烦是麻烦了点,不过量他们这段时日也不敢乱动。

新帝登基这两年间,精力大多放在肃清余党和朝堂换血上,以致于潼州一群人飘得忘乎所以,加上与桑国隔海相望,潼州对梁国之重不言而喻,他原想留着晚点收拾,不曾想京都某个人与潼州有所牵连,那就一起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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