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对于叶励忍的语气变化,向来都是很敏感的,即使男人的声音里藏微小的不同,她也能从中分辨出什么。
而他今天说出的这个‘带她去一个地方’的提议,平静而富有磁性的嗓音中,透出种低沉沉的阴郁来,显然并不是个好地方。
林荫小道上洒满了夕阳余晖下树叶的影子,斑斑驳驳的细碎光亮点缀其中,像是一小颗一小颗的金子似的,看起来很漂亮。
她的脑袋低着,过一会儿又抬起来:“忍哥,如果你需要我陪在你身边的话,什么地方我都愿意去。”
“是我父亲。”叶励忍笑了笑:“他快死了。”
他的云淡风轻并不是伪装,而是发自真心,因为跟父亲的关系并不亲厚,甚至还有些厌恶在里面,厌恶这个人即便快死了,也在纠缠他。
闻声却是从未见过他父亲的,连照片都没有。
她从一开始见到叶励忍时,他就是无父无母的状态,他的母亲因为流言跳楼,而他的父亲成日在外面鬼混,早就离家很长时间了。
比闻声幸运的是,叶励忍有足够的条件自己一个人生活。
他有远房亲戚帮扶,衣食无忧,有自己的住所,也不必被别人管教,年龄也足够大,必要时可以自己赚钱来花。
而父亲这个形象,早就被他从生命中摒弃掉了,像无用的残渣。
…
车子开在空旷的大路上,眼看就要往出城的方向去了。
叶励忍手指轻击膝头:“囡囡,我之前教你格斗动作,你能记起来多少,用语言描述以下步骤给我听。”
这种时候,他都还不忘抽查她‘作业’,真真就是典型的中式家长做法,天塌下来了,小孩儿的教育都不能耽误…
她沉默了两秒:“我记不起来多少。”
叶励忍点开手机,看了眼日程:“我下个月要出差,最迟29号能来看你,到时候给你重点补一下格斗基础。”
他这么说完后,便闭目养神起来。
气氛沉寂下来后,车子继续向前,两旁树木急速倒退,不多久,周围的景色更荒凉了些,前方密林中是一座疗养院。
叶励忍带着闻声下车后,才向她介绍情况:“周强四年前出现心力衰竭的情况,做手术后,用积蓄来到这家疗养院调养,身体每况愈下,就快灯枯油尽了。”
前方有疗养院的工作人员打开了大门。
‘吱呀呀’的声响中,两人步入那庭院中,一路在指引下上到二楼,步入一间陈旧的屋子内,腐朽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躺在病床上的老年男子形销骨立,面颊藏在被单后面,听到门边有动静,半晌后才动了动,浑浊的眼睛缓缓露出来,像是嵌在黄纸上的玻璃珠。
叶励忍的手搭在闻声的肩膀上,转头看向她:“囡囡,会害怕吗?”
见她摇头,他才拉着她向前走了几步:“你看,这就是将死之人的样子,你所憎恨的人,所爱的人,最终都会走向这个步骤,所以人生在世,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些事情也没必要看那么重。”
陈旧病房内的阳光都是泛着灰尘的,闻声想了两秒钟,便很确定,这是叶励忍第一次对她进行‘死亡教育’,之前他一直都是鼓励她积极向上,即使人生剩下最后一秒,也要拼搏争取。
所以,这算不算他在思想上与她趋同的一种妥协?
这么想着,她便微微笑起来,二人在这病房内,倒像是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和解,而叶励忍的父亲周强,自始至终都是个陪衬。
自懂事起,叶励忍就没有给过他这位父亲好脸色。
他对于善恶的边界并没有划分得很清楚,但却从骨子里讨厌那种自由散漫,没有丝毫自控能力,恶习累累的人。
而他的父母这一对如此平庸的资质,能生出如此优秀的下一代,已经算得上是奇迹了,管教更是无能为力的。
此时居高临下地望着病床上的将死之人。
叶励忍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丝鄙夷:“自我成年后,你就不遗余力地找寻我,想让我帮你养老,如今我终于肯来见你,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周强费力地眨眨眼,整个人像是一个即将破碎的风箱。
呼哧呼哧地说道:“我知道我快死了…阿忍,我听说人死后去阴间也需要钱,我就剩你这么一个亲人了,你行行好,逢年过节给我多烧些。”
周强一生都在追寻利益与享乐中度过,即便在生命倒计时响起时,也要为自己讨一些好处———他觉得叶励忍一定不会拒绝,毕竟是亲生儿子。
叶励忍却挑挑眉:“你怎么就能确认,我和你有血缘关系呢?”
“你…”周强惊诧地半欠起身,片刻后又无力地倒回去。
看到他这副样子,叶励忍倒笑了:“你一直在外面乱搞,我母亲都是知道的,所以她另找他人是很平常的事,何必那么惊讶?”
“不会的…她对我很忠诚…”周强仍是不信。
“那都是你的臆想罢了,我们的长相并不相似,你应该早有察觉。”叶励忍淡淡道。
他的五官肖似母亲,却又多添了几分刚毅与果敢,与周强那副狡诈的样子自然是不同的,如此便让周强陷入无限的怀疑中。
将死之人本就是不能激动的,嗓子里发出了几声‘咔咔’的痰咳声,周强便铁青着面色僵硬在那里,真真是死不瞑目的状态。
只低头看了他一眼,叶励忍便带着闻声走了出来。
走廊上,他淡淡地跟疗养院的工作人员交代了几句,付过火化与安葬的钱款,便不再过问之后的事情,直接返程回去。
车子平缓地在高速上行驶着,死亡与纠葛一瞬间便被抛在脑后。
黄叶瑟缩地落在两旁的林荫地上,继而随着风在空中盘旋,呼——呼———呼,呼啸的寒风有了实体,隐约间像是一张青苍的面颊。
叶励忍单手控制着方向盘,忽然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囡囡,我母亲这一生,都在坚守所谓的忠贞,最终更是为这个而死去,太不值得了。”
闻声也便叹息道:“所以即便是用这种说假话的方式,你也想让她的灵魂得到解脱,不必再困在世俗禁锢的束缚中。”
二人心意相通,她自然是了解他的想法的,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但寒风仍未停止,他黑眸阴沉沉的,偏偏要说:“从另一角度来看,这也说明我这人心肠很硬,囡囡,也许不久后,你会因此而厌弃我。”
他这话倒像是某一种暗示,闻声的心沉了沉。
她又笑起来,刻意让语气轻松:“原来你不开心的时候,也会自怨自艾啊?我还以为只有我会这样呢!”
…
叶励忍回到B市后,闻声的生活就平静了不少,她除了偶尔去超市买些东西外,日常轨迹基本都是在单位和家两点一线。
她还是喜欢自己那个出租屋,因为狭小,所以安全感十足。
待在里面也不用担心从别的房间传来的莫名声响,坐在卧室,就能从敞开的房门一眼看清客厅和厨房的情况。
…
周五台里有重要的采访任务,之前总使唤闻声做事的那个李成功记者资历较老,因此得到了这个机会,只是所有资料都是闻声来准备的。
她面对周围同事的关心与质疑,通通用微笑回应,以至于落了个‘性子软’‘好欺负’的名声,甚至有欺软怕硬之人,也笑嘻嘻使唤起她来。
闻声面容俏丽,但一双秋水似的眼中,总有种淡淡的冷意与疏远沁在里面,与人对视时,眼神中莫名就添了几分嘲讽似的意味。
对面的同事打了个磕巴,猛然又有种,自己刚刚的行为很鲁莽的错觉。
闻声却笑了:“想让我帮你买咖啡是吧,稍等,我刚好要下楼去办些事。”
那同事才松了口气:“谢谢你啊,小闻。”
过一会儿闻声果然下楼,却是替李成功记者去买药———那李记者明明下午有重要采访,结果现在却陷在厕所里,站都站不起来。
他不敢惊动别人,便只能求助闻声。
可惜闻声平时做事蛮利落,这时却拖拖拉拉起来,过了一个钟头,才叫清洁工送了个袋子过来,里面却是一盒黄连清火颗粒。
李成功都快气死了,再打电话时,闻声已经不接听了。
肚子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颤抖地扶着墙重新坐下,面如菜色地闭上眼睛,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他这人肠胃本身就比较弱,日常饮食需要清淡,却又总管不住嘴,怪只怪闻声早上替他买了油腻腻的炸鸡和烧卖,因为味道很好,他就都吃了。
…
闻声在中午一点时准备好所有采访资料,敲开了副台长办公室的门。
她面色平静,如实汇报:“刘台长,李成功记者身体不舒服,从上午开始一直在厕所待着,刚刚已经被120接走了,您看接下来该怎么办?”
副台长也是刚刚才得到消息。
他皱皱眉:“我以前总觉得这老李是个靠谱的人,怎么这次临阵掉链子!我信任他,连备选的人都没找,所以这事儿他得负责到底,你打电话叫他先从医院出来,把工作交接完再回去!”
闻声便有些为难似的:“李记者是真的很难受,他现在在病床上躺着,医生是不允许他下来走动的…”
领导再怎么严苛,但也不会拿下属的生命开玩笑。
眼见副台长沉吟起来。
闻声似乎有些迟疑,但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我还有事情想向您坦白,李记者的身体状况从前一周开始就不太好,而他这个人又很逞强,我之前受过他的帮助,不希望看到他那么劳累,就自作主张替他分担了一部分工作,这次采访的稿子和资料,也都是我帮忙准备的…”
副台长却高兴了:“那正好啊!我还在考虑人接替他呢,你这不是很合适吗?回去准备准备吧,别紧张,好好做。”
…
这样的机会,闻声自然是不会错过的。
此次采访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慈善家,因为老人年事已高,所以不喜欢嘈杂环境,见面地点就选在一处僻静的山庄。
闻声回到办公室,就开始打电话联络老人家的助理说明情况,等她放下手机时,才发现周围的同事都在看她。
职场内的消息通常都传得很快。
这些天闻声的所作所为,大家也都看在眼中,所以李成功这次的身体抱恙,是真的没有外界因素干扰吗?没人相信。
闻声的面色始终是坦然的。
她环视一周,最终把目光锁定在那位叫她买咖啡的同事身上:“抱歉,我刚刚忘了去咖啡店了,要我现在下楼替你买吗?”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可以了…”那同事急忙摇头。
…
采访任务顺利完成,闻声裹紧大衣来到路边,刚刚打好车,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接通。
“声声,声声…”父亲闻大庆苍老的声音传出来。
很长时间没听过这个声音,闻声一时有些恍惚。
自从她毕业以后,闻大庆就很少与她联系了,这次却不知什么原因,语气中还带着些惶恐与焦急,听着还蛮可怜的。
嘲讽似的弯了弯唇角,闻声并不为所动。
但下一秒,她的神情中却出现裂痕,因为叶励忍的声音也从那边传了过来,男人的语气是惯常的冷漠,嗓音纹理有种凛冽的金属质感。
他的声音盖过闻大庆的哀哭,直接报了个地址,叫闻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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