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日,森罗海当然会展现出毫无瑕疵的美丽姿容。清澈的海水翻腾,伴随着飞舞的海鸥与鸣笛的船只,在蔚蓝色的天空的映衬下,海洋显得生机勃勃、宁静优雅。
但在夜晚,森罗海则显现出了更为狰狞的模样。原本浅蓝色的海水变成了更为浑浊、粘稠的深紫色,海水中翻涌着不可名状的生物,偶尔窥见其中一部分,就让人心惊胆战。
当然,“人们”看不到这些模样,只有杜尔米能看到。
他的世界与其他人的世界并不一样。
或许白天这种情况会好一点,但晚上却越来越明显。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许外域的影响终究渗透进他的白天。
……杜尔米望见港口旁边站着一群白袍人。
天空之上,太阳的光辉正在逐渐落幕,而一轮圆月则缓慢地浮现出来。这群穿着白袍的人们不约而同地闭上眼睛,伸出双手,仿佛要拥抱这轮月亮。
他们高声祈祷:“夜晚是您的裙摆、光辉是您的舞姿。我们已行走在您的道路之上、您的照耀之下。向您呈献祭礼:我们的身体、我们的灵魂、我们的记忆。请宽恕我们!”
一群教徒。
他们正准备出发,从奈廷格尔出发,前往雾兰。
根据昨天晚上杜尔米在外域的见闻,正是奈廷格尔的森罗协会为他们安排了船只、随行人员以及具体行程。
但现在不是静海之月吗?
森罗协会并不建议在静海之月出航,却愿意为这只船队提供便利——这仿佛是在对抗他们所信仰的神明。
从白日那位讲解员先生的态度也可以看出来,森罗协会这群人……对【海镜】的尊敬似乎相当浮于表面,甚至远不如那群白袍人对他们的神那般虔诚。
当然了,毕竟他们只是在森罗协会“工作”。
这个时候,远处街道尽头的雾气陡然翻涌,又走来了一群人。这是森罗协会的人,因为杜尔米瞧见了那个熟悉的鱼头人。
杜尔米随意地混进了这个队伍里,然后朝那个鱼头人说:“你好?”
“……你好?”鱼头人疑虑地瞧着他,“你是?”
鱼头人已经不记得杜尔米昨日死在他面前的事情了,只是有点困惑地晃动着脑袋,不明白这个黑发年轻人的意图。外域会一视同仁地清除这些记忆。倒不如说,杜尔米的每一个夜晚都是这个世界的重新开始。
“没什么,我只是刚好路过。”
鱼头人准备喊人了。
于是杜尔米恰到好处地问:“你给这群白袍人安排随行人员,结果就是把自己安排上了吗?”
鱼头人一滞,他张口似乎要询问什么——问什么呢?问对方为什么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出现?问对方为什么会知道是他负责安排这些事情?
不知不觉之中,他们已经脱离了队伍,落在所有人后面。
……德里克·马维尔盯着这个黑发绿眼的年轻人。
对方相貌英俊、自说自话。最为醒目的特征,是那双十分引人瞩目的、幽绿色的眼睛,不,应该说,那像是一簇幽绿色的火焰,正在他的瞳孔中燃烧着。
当那双眼睛望过来的时候,德里克感到一丝隐晦的不安,好像他的秘密全都被看透了一样。
“不过也是,你应该是森罗协会的精英?”年轻人伸出手,隔空比划了一下德里克的脑袋,“一看就非常特殊。”
德里克不明白他的意思,但那双绿色的眼睛却蕴藏着某种冷酷的、甚至有点嫌弃的审视含义。
于是,德里克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获得的那份力量。信众的力量,就仅仅只是比见习高了一层而已。他曾经因为这份力量而沾沾自喜,但同样也因为这份力量而感到厌恶排斥。
这份力量,可以让他变成鱼人。
变成鱼人之后,哪怕他从未接触过水,也会立刻无师自通地掌握游泳技能,甚至可以在水中呼吸。在鱼人状态下,他的身体会变得更加强壮,五感也更加灵敏。
但那没什么用。对他来说的确如此,因为他又不需要出海。在所有信众的力量之中,他偏偏获得了最没用的那一个。而且,鱼人的模样是如此丑陋,以至于德里克甚至不愿意在家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力量。
现在,这个青年的目光就好像在说,是的,那真是太丑了。
……德里克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在森罗协会工作,有好有坏。
好的地方是,他拥有不错的工资、清闲的生活,以及算得上高人一等的社会地位。如果幸运的话——他的确拥有了这份幸运——他还可以获得【海镜】赐予的力量。
至于坏的那一方面……
无数次,他得知离开的同事再也不会回来;无数次,他翻阅协会中存储的档案,望着那些血淋淋的死亡数字,遥想着数字背后的可怕故事。
他也会是其中之一吗?
那些流传在街头巷尾的、不可思议的奇闻与怪谈,并不完全是虚假的。只是绝大部分人们都有幸远离那些血腥与阴霾,一无所知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而少部分人们,他们则踏足了禁区。
德里克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然后下意识放低了声音,用那种近乎尊敬的、柔软的语气说:“那么,您想知道什么呢?”
杜尔米惊异地盯着德里克看。
这语气他可相当熟悉,昨天晚上,这位鱼头人先生就是用类似的语气应付那群白袍人。结果到了今天,只是因为他能瞧见这家伙的鱼脑袋,对方就一下子恭恭敬敬了?
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从来都是他因为外域的存在而提心吊胆、愤懑难言,现在却有人因为他而担惊受怕起来了。
他难以控制这样的情绪,不禁大笑起来。
德里克怀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想,这真的就是个疯子吧?
杜尔米笑了一会儿,就爽快地问:“那群白袍人要去哪儿?”
德里克迟疑了一瞬间,但在遥不可及的危险和近在咫尺的危险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屈服。况且这个问题也不算难以回答。
他回答:“波尔普恩。”
波尔普恩是位于雾兰西部海岸的一座港口城市。这也是谢兰人在雾兰遇上的第一座城市。彼时那里还是雾兰人的领地,但如今已是谢兰人的领土了。
这座城市在政治上属于谢兰北面的一个大国,但基于其商业性质,所以几乎对所有人开放,也是绝大多数从谢兰前往雾兰的人们的第一个落脚点。
杜尔米点了点头,又若有所思地问:“这种情况时常出现吗?”
“什么?”
“那群人。”杜尔米遥遥指了指那群白袍人,“经常有这样的人,前往雾兰?”
“……不算经常,至少很少有人选择从奈廷格尔出发。但是他们是【虚月】的信徒,大城市恐怕不会欢迎他们,而奈廷格尔又无法拒绝他们。”
虚月?
这还是杜尔米头一回听说这个神明呢。
在他白日的正常生活中,他很少会碰上神明相关的事情,除非是众所周知的那些事情,比如七位正神。
而在他夜晚的“正常”生活中,他也很难搞清楚许多事情的原貌,除非将其与白日的情形对照起来。
比如说,他望见这个鱼头人身的家伙,又知道这人是森罗协会的成员,这才能明白这就是【海镜】的力量。
但这只是一种情况。
在外域,德里克也可能变成其他什么,一具尸体、一个鱼叉、一抔灰烬、一本书册、一把木梳……什么都有可能。人类本身在外域就已经是个稀罕东西了。
杜尔米曾目睹餐厅里的服务员在外域变成一把扫帚、一片餐巾、一把勺子、一块碎肉。他后来兴致勃勃地在那家餐厅连续吃了好几次晚餐,就想看看这位服务员还能变成什么别的。
有时候,那家餐厅干脆会彻底消失。
杜尔米其实不太明白其中的原理,或者,按照他白日课堂上学的说法,“规律”。也许其中根本毫无规律可言。
但总而言之,他的夜晚就是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塞满了。他自己也没办法。
想着,杜尔米就叹了一口气。
德里克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叹气。他感到这个青年身上有一种隐晦的疯狂,或者说,神经质。
这个青年仿佛独自生活在他的世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没人能明白他在想什么,没人能明白他究竟看见了什么。这种“无人理解”更加剧了那种隔阂感。
世界对他来说好像只是镜子的无数碎片,他望见其中之一,但镜子里的人却不可能望见他。
他们走近港口。
终于靠近了自己的同事,德里克稍微安心了一点。
而对于杜尔米来说,他看到的却是一个鱼头人靠近了另外一群鱼头人。
他不禁用一种爱怜的目光看了看这些鱼头人的脑袋:“确实有点丑。”他嘟嘟囔囔,“不过看久了也还算顺眼,毕竟我见过更丑的,比如旁边那个,还有上次在海里碰到的那个。”
德里克:“……”
他觉得他应该离这个疯疯癫癫的青年远一点。
而且,旁边那个?
他说的是那群【虚月】的信徒?
德里克不明白这个青年究竟看见了什么,但是他知道这个世界有许多秘密,他告诫自己不要深究、不要好奇。
他压抑着心中的不安,沉声说:“您可以叫我德里克。那么,我该怎么称呼您?”
杜尔米稍微怔了一下。此前,他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白日的杜尔米·奈特,与夜晚的杜尔米·奈特,是一样的吗?
德里克看见这个青年的脸上露出了十分复杂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说:“那就叫我……白日梦。”
“白日梦……先生?”德里克在后面加了个词。
“也行。”杜尔米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反正等到白日,你就会忘了我。”
德里克愣在那儿。
汽笛声响,杜尔米好心提醒:“你该上船了。”
他望向远方,看见深紫色的粘稠海水在朦胧的月光的照耀下,浮现起隐约的雾气。
他说:“或许,我们会在雾兰重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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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白日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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