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剑与白

漫天飞雪、红衣少女、灰衣阿鸾……所有的画面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泡沫,瞬间破碎,重新化作了冰冷的星海。

柳飞霜猛地松开了捂住头的手,身体微微踉跄了一下。她那双蔚蓝色的眼眸中,残留着剧烈的情绪挣扎——痛苦、怀念,惊惶。她强行压下翻涌的记忆碎片,周身那刚刚才因剑意而变得鲜活的气息,再次被冰封。

“剑仙大人,飞霜?”碧青看着她这副明显不对劲的样子,心中一紧,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你……还好吗?”

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触碰白芯记忆过往的时候;这一次,则是因为演示剑招而陷入痛苦的回忆。这位看似无所不能、万古不变的存在,似乎真的因为这些相关的记忆,而变得不再那么“稳定”了。

开始有了一些属于“人”的情感。

虽然此刻的碧青并不知道,这份“人性”的回归,需要付出何等惨烈的代价。

柳飞霜没有回答碧青的问题,只是低头,沉默了许久。直到周身那股若有若无的悲伤气息彻底平复下来,她才悄然抚摸手中的念白剑,轻声说道,“这是当初你的断剑,我给你修好了。”她顿了顿,似乎在感受着剑身传来的情绪。

“它很喜欢你。”

碧青微微一怔,好奇地问道:“剑仙大人,您能和剑交流吗?”

“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柳飞霜的声音很轻,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世间万剑,无论是凡铁,还是神兵,它们的喜悦,它们的悲伤,它们的渴望,它们的意志我都能‘听见’。”

周围的一切随着她的话语悄然变化,光影扭曲,将碧青也一并拉入了那段尘封的记忆长河。

那是一个古朴的宗门练武场。阳光正好,兵器碰撞的清脆声响与少年们粗重的喘息交织在一起。一群年纪尚小的外门弟子,正在挥汗如雨地练习着最基础的剑招。

而在角落满是兵器的架子旁,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梳着两个因跑动而有些歪斜的小发髻、穿着明显大了一号、袖子挽了好几道的宽大道袍的小女孩,正一脸严肃地执着地拉着一位青衫师兄的衣角。

那师兄身材高大,眉宇间带着一丝傲慢。

“师兄!不准你这么损坏剑!”还是小女孩的柳飞霜仰着头,理直气壮地看着比她高出两个头的来人,腮帮子气鼓鼓的,“练完了剑要放好,要轻轻地收到剑鞘里!它刚刚跟我说,它很疼!”

那位有着筑基九阶修为的师兄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不耐烦地甩了甩袖子,强大的劲风差点把小飞霜带倒。“哪来的小屁孩,滚一边去!一把破铁剑懂什么疼不疼的,坏了再换就是!”

小飞霜踉跄了两步才稳住身形,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没有丝毫退缩,反而燃起了执拗的火焰:“你若是不跟它道歉,我就要教训你了!”

周围几个偷懒的弟子闻言,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青衫师兄更是嗤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连剑都还没拿稳的小不点,语气中充满了戏谑:“就你?还教训我?练气期的小妹妹,还是老老实实的回家喝奶……”

他的话音未落,瞳孔却猛地一缩。

眼前的小女孩动了。

她没有去拿兵器架上任何一把像样的剑,只是随手抽出一根早已枯朽、不知被谁丢在那里的树枝。她的动作不带一丝烟火气,仿佛只是随意地一挥,那根枯树枝便化作一道残影,毫无花哨地直刺过来。

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那师兄心中大骇,筑基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就要举剑格挡,但剧痛却先一步从手腕传来。

“它说,你每次出剑都太用力了,剑不是刀,不需要那种愚蠢的势大力沉!”

小女孩清脆的童音在练武场上回荡,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冰冷。那根枯树枝仿佛化作了世间最精准的神兵,后发先至,“啪”的一声脆响,不偏不倚地抽在了青衫师兄持剑手腕的阳谷穴上。

“啊!”青衫师兄惨叫一声,半边身子瞬间麻痹,灵力运转一滞,手中的精铁长剑“当啷”一声脱手而出。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小飞霜小小的身影如同穿花蝴蝶,在那高大的师兄身边灵动地游走,手中的树枝每一次点出,都伴随着一句精准的“转述”以及伤痕。

“它说你心浮气躁,剑招虚有其表,灵力在左膝三寸处总会凝滞,下盘全是破绽!”

“啪!”树枝轻巧地抽在他的膝盖弯,那师兄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单膝跪倒在地,脸上写满了惊恐与不可置信。

“它说它不想跟着你这种只会拿它撒气的主人,它说……它想断掉!”

话音落下,小飞霜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落地的长剑旁。啪!最后一击,枯树枝轻飘飘地点在长剑剑身——那是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因主人胡乱劈砍石头而造成的隐秘裂纹上。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声响。

那柄坚固的精铁长剑,竟然真的应声而断。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那个手持枯枝、气定神闲的小女孩。

那一天,七岁的柳飞霜以练气的修为,用一根枯树枝,近乎完胜一般的战胜了一名筑基九阶内门师兄的剑,也击碎了他的道心。她因此事震动整个宗门,被宗主破格录取为亲传弟子。

记忆的画面快速流转,光影斑驳。

天才之名不胫而走,每个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个横空出世的“怪胎”。有不少师兄师姐特意带着珍贵的礼物来与她交好,希望能得到这位未来剑星的青睐。

但是柳飞霜往往只是见了一面,就兴致缺缺地敷衍了事。

“师姐,你的剑说你其实不喜欢练剑,你只是喜欢练剑时大师兄看你的眼神。它觉得这样很无聊。”

“师兄,你的剑说你昨晚为了争风吃醋,用它去砍了后山的石头泄愤,它现在满身都是伤痕,正在哭呢。你送我再好的玉佩,它也不会开心。”

“去玩?那我还不如练剑呢!练剑多有意思呀!要不你来和我一起练?这就不行了?你不太行啊!”

她太“诚实”了。

诚实到让人害怕,因为那份诚实剥开了所有伪装,让每个人内心深处的虚荣、嫉妒和懦弱都**裸地暴露在阳光下,无所遁形。更恐怖的是,她可以一眼就看出,你是不是在伪装,在撒谎,在刻意迎合她。

渐渐地,再也没人愿意接近她。人们在背后议论她是个只会对着剑自言自语的疯子,是个能看穿别人内心的怪物。

她虽然依旧活泼,会在练剑的间隙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追着蝴蝶跑,但她的世界里,最终只剩下了剑。

那时的她除了她的师父,再无朋友。

她站在人群中,却比雪山之巅还要孤独。

“人心会说谎,会伪装,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她看着手中的“念白”,淡淡道,“但剑不会。它们是最诚实的镜子,映照出主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善与恶。”

她抬起头,看向碧青,说出了一句让碧青心神剧震的话:

“白芯曾告诉过你,她能看到人心底的善恶。其实那原本是我的能力。”

她抬起眼,那双蔚蓝的眼眸深邃得如同宇宙本身:“当我拿起剑的那一刻,我看到的不仅仅是这个世界的‘善恶’,还有它所有的本质、弱点以及谎言。”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碧青身上,仿佛将她彻底看透。

“比如你。”柳飞霜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一体双魂,一个来自异世,一个源于此地。灵气、魔气、龙之力三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却奇妙地以你纯净的水系灵根为根基,共存于一体。你的身体,本身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奇迹’之一。”

她一语就道破了碧青所有的秘密!甚至还给出了建议:

“你此后的修炼,当以龙之力为主体,灵气为辅,魔气为器。以水之‘包容’与‘净化’为道,方能三力归一,臻至化境,否则你这具身体,迟早会因为无法承受而崩坏。”

碧青震惊得无以复加。原来,那是剑仙大人的能力。

“可是,世间万物皆有代价。”柳飞霜仿佛说着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此方世界给了我这样的力量,我便要予以回报,封印魔族万年,让这个世界不至于被魔族腐蚀殆尽。”

她的目光飘向远方,穿透了无尽的星海,仿佛看到了那些早已逝去的时光和故人。

“但是如果可以,我倒希望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也许那样……阿鸾,还有好多好多人都不会死了。”

最后这句话,如同最沉重的叹息,狠狠地压在了碧青的心头。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位神明所背负的,是怎样无法想象的孤独。

她是世界的救世主,却也是一个被神性囚禁了万古的,孤独的人。

碧青无法想象,在回忆里那个会为了一把铁剑而生气、会追着蝴蝶跑的活泼少女,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了现在这般连清晰的情感都难以感受到的模样。

这和话本里描绘的无所不能、快意恩仇的剑仙,截然不同。

而柳飞霜的目光重新落回碧青身上,那份疲惫似乎被眼前的人冲淡了。

这个能力,并不能让她读懂人心,窥探具体的思绪。它只是将一种“本质”以颜色的形态呈现出来。

她见过太多的人。绝大多数的灵魂,都是或深或浅的灰色。那不是邪恶,而是人性本身——那是**的浊灰、野心的暗赭、谎言的铅色、悔恨的枯黄……是人性中所有挣扎与秘密交织成的色彩。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弱点,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灰色的部分,那也是魔气最容易滋生和蛊惑的温床。

这很正常,哪怕是柳飞霜自己,灵魂也并非完美无瑕。

但是在她的记忆深处,有一个身影,是唯一的例外。

初见阿鸾时,她也不是纯白。只是那抹灰色很淡很淡,像清晨山巅的薄雾,带着少女的倔强与懵懂。然而,当那个平时总是冷着脸,笑起来却那么好看的女孩,义无反顾地挡在了她的身前的时候。在满身是伤却依然笑着喊“柳飞霜我要你舞剑给我看的时候”。

那个灵魂中所有稀薄的灰色尽数褪去,绽放出了此生唯一的,也是她见过最绚烂的纯白。

她从未再见过另一个纯白的灵魂,柳飞霜曾为此困惑了很久很久。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她才幡然醒悟。

是因为她喜欢她。所以,她才是那唯一的例外。

情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

柳飞霜看着眼前这片洁白无瑕的色彩,看着碧青那双清澈的、倒映着自己身影的眼眸,轻轻地笑了,那笑容,像是白芯,也像是一个普通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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