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建康去往彭城,经淮水过邯沟,全程走水路最为省时省事,但连年战乱,邯沟淤堵,正在清理修葺,不得通行。此行依旧如月前一样走旱路和官道,从睢陵经泗县和灵璧向西北而行,幸好正值夏日,昼长夜短,卯起行至酉时,食宿均在沿路镇甸,节省了不少时间。
凤冠山在彭城东南五十里,前夜里匆匆赶到,钟回归心似箭,一路上总觉得马车脚程过慢,恨不得日夜兼程返回彭城,如今临近彭城,听到乡民熟悉的语调,却生出了一些近乡情怯。
这几日赶路匆忙,每天坐在马车上左摇右晃地颠簸,很是累人,钟回每夜都是梳洗罢,倒头就睡,路上图方便,只简单将头发簪成螺髻堆在脑后。
今日住宿此处只需再行半个时辰,便可到云龙山下的军营,钟回早早起来,在桌前梳妆,散开满头青丝,用篦梳前后左右分成几缕,捧着铜镜前后看过,一层一层地绾成高髻,在正中央插上一枚玉栉,又从妆奁中挑了簪子在发髻上比对端详。
崔怀坐在一旁等她,看她挑得纠结,开口问她,
“家中置办的首饰不合你意么?这些一部分是宫中赐下来的,余下的是母亲身边的侍女在城中商铺挑选的。是我考虑不周,待回城之后,每旬休沐我都陪你去买,近日可否先选几只稍作将就?”
建康城中莫说女子攀比穿戴,世家男子也不遑多让,谁的小冠或拢冠精巧,大家也会竞相模仿,看钟回不断比对,崔怀并不诧异。
妆奁中的钗簪步摇个个精美,钟回没有不喜欢的,正是每个都好,她才挑不出来。
“并不是不合心意,是每个都合心意,才不好抉择。”
钟回将盛着首饰的妆奁盒子推到崔怀面前,
“你有什么主意给我吗?”
崔怀眼睛在盒中扫了一遍,将目光移到她面上逡巡,稍作思索,指着其中一对金钗,
“你看这一对儿如何,钗头是牡丹花样,花蕊处嵌了玉,和你发髻上的玉栉相应。”
钟回从善如流,挑出他指的这一对儿,一左一右插在发髻上,确实相称,钗头的玉压制了花簪的凡俗,又添灵动,像娇嫩的花蕊,又似莹润的露珠。
看她面上满意,崔怀又看了一遍她的妆奁,问道,
“首饰穿戴这些,你有什么喜好么?”
钟回放下铜镜,仔细忖量后开口,
“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都挺喜欢的。非要说的话,那就不喜太繁复累赘的步摇,看着好看,配着义髻很重,会得揪头皮疼,一动脑袋就簌簌地响,有些吵,单看是好看的,但不方便。”
崔怀暗自记下,以后府中添置时,避开此样式的发饰。
钟回说完自己的喜好,想到之前梅惠在府中闲谈时提起过,建康城中男子也好打扮,崔怀的衣物不与她的放在一处,她平日未曾见过他剔面敷粉,不知他在穿衣打扮上,有什么喜好,
“那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衣物配饰?”
时下文人都好褒衣博带,飘逸风流,崔怀也不例外,说起具体喜恶,他倒似乎没有,骑射时也着过胡服,无甚不适,便只摇摇头。
这月余来,崔怀穿各式衣裳钟回都见过,的确没见他着重喜欢哪种,钟回接着再问,
“簪子呢?我看你一直都用这一根,喜欢白玉簪?”
男子的发簪不如女子的花样多,只做束发用,世族中不是用白玉就是用玳瑁,可选的不多,
“算是吧,比起玳瑁更喜欢白玉一些,而且,也不是只用这一支,样式相似而已。”
彭城建于汴水和泗水的交汇处,四周平原旷野,略有几处低丘,一览无余,算不得屯兵驻军的好地方。但广泛而言,彭城位于关洛,江南与幽燕的连接处,南屏江淮吴越,北临齐鲁,西接中原,地理优越又铁矿富集,素来有北国锁钥和南国重镇之称,“守江必守淮,守淮必守徐”古来有之。现下,彭城为薛延的徐州军占据,无异于朝廷北面门户大开,因而先帝在位时,对郭守敬与薛延大肆封赏,极力安抚拉拢。
清晨薛延遣了副将接应钟回一行,崔怀此次前来虽说是陪妇人回门返乡,但毕竟南北形势如此,郭守敬明面上是先帝敕封的定北司马,薛延则是他麾下的前将军,品秩三级,金印紫绶,位次上卿,崔怀虽在朝中,但官阶低于薛延,如此安排,也不算怠慢。
徐州军大营在城北石佛山下,石佛山因崖上凿刻大石佛而得名,山南之水汇集于山脚石狗湖中,此处依山傍水,又场地开阔,为建营安寨的便宜之处。
辕门处的拒马已经提早挪开,两侧军士着甲执矛站立,钟回也是头一次这样前后护卫着进营,越发像个外来的客人。
站在最中间的就是前将军薛延,个头生的高大,却也不如传闻中熊腰虎背样的粗糙,未着兜鍪铁甲,大袖外套了裲裆,腰间佩着长剑,挺拔俊朗,气度不凡。
崔怀下车行礼作揖,薛延抱拳以回,朗声将她二人请入了主帐。
钟回在军中行医多年,只在年节和受赏时见过薛延,她治伤的手法极好,但资历不够,军中四品以上的将军受伤,是轮不到抬去伤病营找钟回治的。
徐州军有禁酒令,接待崔怀,也不例外,薛延先以茶代酒,敬崔怀与钟回远道而来,随后开门见山,
“崔大人跨江北上,路途艰辛。既来了彭城,必然要让崔大人看看徐州军的风采,喝过茶,略作休息,我领路带崔大人参观一番。”
军中每日晨起练武,结束后正是演阵,正巧赶上。
对战时,每五十人为一都伍,长短兵器配合杀敌,盾牌铠甲遮蔽防护,行军时,需预留空间行动转移,作战时,兵卒之间则要紧紧依靠,以防敌军突破,无论行军还是作战,又时时在运动变化,因而士卒必定时时刻刻明确各自在阵中的位置,合理协调与周边人的距离,以及行进的方向速度。若不能及时快速正确反应,必然造成武器挥舞困难或者截停友军,贻误战机。
阵法便旨在消除此种阻碍弊端,使军中各司其职,充分发挥,指挥使用得当,甚至可抵挡骑兵冲锋。
此时演兵场上陈列五百余人,中间台阶高处,有人挥旗指令,旗子正立,意为向前速行,若是旗子横平,则是休息整顿。旗子颜色不同,则代表的队伍不同,更有其他繁杂指令,随旗子上下挥动,场上皆是令行禁止。
崔怀看罢一场,心中极受鼓舞震动,不免激荡,如此儿郎,何愁北方失地不复,但又想到朝中倾颓之势,难免感慨,不知是失地收复在先,还是改朝换代在前?
一旁薛延见崔怀连声称赞,
“崔大人果然性情中人,我听闻那庾家之事,也是崔大人慷慨陈辞,据理力争的结果,我很是佩服,崔大人血性不输我军中之人。”
崔怀不知为何演阵之事能与庾家扯上关系,连声自谦谬赞,
不过凭借家世,借新帝登基,东风压到西风而已,算不得什么慷慨正义之事。
薛延听罢抚掌而笑,
“那我就更佩服崔大人了,又借得东风,又伸得了正义,如若有幸,日后我愿借与四方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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