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门之隔,二人皆沉默不言,不知过了多久,秦钰才慢慢走到门前,伸手轻轻触碰着门框。
楚添只觉得头晕脑胀,呼吸不畅,终于,他长长舒了口气,将埋在手臂中的头抬起来,透过走廊的窗向外看去。
月朗星疏,静谧幽深,在宁静的深夜,时光悄无声息地流逝。
楚添一手扶着门框缓缓起身,一手死死捂住心口,而秦钰的身影则在烛火的映照下投射在门纱之上。
楚添隔着门望向秦钰的身影,这次他没有低头,没有侧目,而是光明正大地看着。
秦钰的身影安静地站着,楚添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试图描摹秦钰的轮廓,而就在此时,门栓轻响了一声,门未开,秦钰的声音透过门板传到楚添的耳中。
秦钰攥着门栓,贪婪地看着楚添模糊地身影,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楚添思绪翻飞,半晌才回道:“今日是正月初一,新年伊始。”
“正月初一。”秦钰喃喃道:“十年前的今日,我第一次听到了你的名字。”
楚添放在胸前的手猛的攥紧了衣襟,五指僵白,死死地扣在一起。他一时忘了呼吸,茫然地看着秦钰的轮廓。
“十年前的今日,父皇说要给我找一个伴读……”往昔记忆涌上心头,秦钰的鼻尖酸涩,声音也逐渐沙哑……
他隔着门纱极力向外看去,试图透过遮蔽看到楚添。
十年前,正月初一。
年仅八岁的秦钰刚刚度过了他痴傻岁月的第一个新年,初一早上,他如往常一般去给皇帝请安。
“儿臣见过父皇,父皇新岁安康。”秦钰虽痴傻却十分乖巧,礼数更是一点不落。
皇帝看在眼中,疼在心上,他亲自扶起秦钰,抱着他坐在自己膝上,慈爱道:“新的一年,钰儿也要平安健康。钰儿,父皇问你,可有什么愿望?”
“愿望?”秦钰拍拍自己的小脑袋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说道:“儿臣不知道啊。”
皇帝慈爱地摸摸秦钰的头发,说道:“那父皇给你寻一个伴读可好?”
“伴读?”秦钰转着他那不甚灵光的脑袋冥思苦想,忽然问道:“伴读是什么啊?”
皇帝耐心地解释道:“伴读就是陪着钰儿一起读书识字的人,钰儿想不想要?”
“嗯……”秦钰略带犹豫地问道:“那他可以陪儿臣玩吗?”
“自然可以。”皇帝耐着性子回答秦钰的问题:“你想做的事,都可以让他陪着你。”
秦钰忽然喜悦起来,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激动道:“那也可以陪我睡觉,陪我聊天。”
皇帝回答他道:“可以,都可以。”
“嗯……二皇兄说……钰儿现在还小,等钰儿长大了,就可以找个媳妇陪着我,这样钰儿就不会寂寞了。”秦钰的脑中将这一切串在一起,顿时恍然大悟道:“父皇,钰儿明白了,伴读就是媳妇,对不对!”
“这……”皇帝被秦钰这一句媳妇堵地哑口无言,良久他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无奈道:“不是这个意思。”
“可二皇兄说长大了才可以娶媳妇,我现在八岁,也可以嘛?”秦钰无暇顾及皇帝,全心全意扑在娶媳妇大业上,他懵懂地抬起头,疑惑道:“父皇,那个伴读,就是您给儿臣找的媳妇吗?”
皇帝彻底没了脾气,索性不与秦钰计较,顺着他说道:“没错,父皇给钰儿找了一个媳妇,钰儿要多跟他读书习字,记住了吗。”
“嗯嗯,儿臣明白。”秦钰攀住皇帝的手臂,在他身上蹭了蹭,又问道:“那父皇给儿臣找了一个什么样的媳妇啊?漂亮吗?是不是像二皇嫂那样?”
“不是不是。”皇帝抱着秦钰的后背,解释道:“父皇给你找的伴读,是个男子。”
“男子?”秦钰登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半信半疑地问道:“父皇,男子也可以当媳妇吗?唔……那……”
秦钰忽然失落地一屁股坐在皇帝腿上,咬住自己的一根手指嘀咕着什么。
皇帝正要说些什么,只见秦钰忽然抬起头,傻乎乎的笑了一下,问道:“那这个伴读漂亮吗?”
“哎……你这孩子。”皇帝无奈地摇了摇头,宽慰道:“漂亮,漂亮极了。”
“那就好,父皇放心,儿臣一定会对媳妇好的。”秦钰高兴地揣起小胖手,咧开了嘴巴,这时他忽然反应过来,又拉住皇帝的衣袖,问道:“父皇,您还没说,给我找的媳妇是谁啊?”
皇帝欲哭无泪,但又不能真的与秦钰计较,只得顺着他道:“父皇给你找的伴读,叫楚添,礼部尚书之子,年前刚刚高中了探花。”
“楚~添~”秦钰砸吧着嘴巴,将楚添的名字念了又念,而后笑着道:“好听。”
皇帝见秦钰欣然接受,放心道:“那钰儿听话,要和他一起读书习字,好不好?”
秦钰则迫不及待道:“好,父皇父皇,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媳妇啊?”
皇帝说道:“不急不急,过了上元节,就让他去你府上,可好?”
“好,父皇万岁。”秦钰兴奋地抱紧了皇帝的腰,不住地向他打听着消息。
皇帝则不厌其烦地解释着,对自己的安排更觉妥当。
楚添乃礼部尚书家中嫡子,谦逊有礼,学识渊博,从小便是世家子弟的典范,去岁更是以十五岁的惊人年纪,一举中了探花,名扬京城。
那时的皇帝还不知道,曾经的儿戏最终会一语成谶。
十年前的那一日,是秦钰第一次听到楚添的名字。
十年后的今天,他们二人却隔着门板相对无言。
如今的秦钰再回想当初,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日喜悦之时心脏的悸动,让他难以忘怀。
十年前的今日,自己在做什么?楚添早已不记得,但几日后一封圣旨的到来,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探花楚添,天慧聪颖,谦逊有礼……特任尔为翰林院编修,伴六皇子左右……”
十年过去了,楚添依然能一字不落地想起那道圣旨,这些年里,他接过许多圣旨,但只有那一道,他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所以是为什么?”秦钰的声音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宁静,他声音沙哑却能撼动人心,“当年的我,人人避而不及,你为什么会答应做我的伴读?”
“因为……”楚添向前走了一步,紧紧的贴在了门上,他的指尖划过门板,方才被割破的手指缓缓滴出殷红的血液,染红了雪白的丝帕。
楚添却对此视而不见,恍然间,他仿佛看到了曾经接过圣旨的自己,坚定无畏。
当初的自己似乎与如今的重叠在一起,楚添呼出一口浊气,展颜一笑道:“因为我一直觉得,殿下是至纯至善之人,与殿下相交,是我平生之幸。”
秦钰攥紧门栓的手终于松开了。白日里,江泽暗示的话让他内心惶恐不安,他怕曾经的美好也只是幻影,而此刻,他心底的石头在终于落了地,他问道:“你对我……”
楚添似乎察觉到了秦钰的心思,他隔着门板同秦钰的掌心贴在一处,坚定道:“殿下,我对您或许有过隐瞒,但从未有过欺骗。”
指尖的痛感传来,楚添纷乱思绪也全部理顺,他缓缓收回了手掌,背过了身,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与此同时。秦钰拉开了一直紧闭的房门,注视着楚添的背影。
楚添停住了脚步却并未回头,只是站在原地说道:“殿下,我永远不会欺骗您,我保证。”
秦钰双唇微微颤抖,却并未说什么。
楚添察觉到了秦钰的视线,缓缓说道:“做殿下伴读的那四年,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光。”
秦钰的心像是被什么剜了一块般狠狠疼起来,他几步走到楚添背后,脱下了自己的外袍,而后将楚添圈在胸前,整个罩住。
楚添瞬间被秦钰的气息包围,但意料之外的是,秦钰并未做多余的动作,只是替他披好外袍,柔声道:“走廊风大,大人早些歇息。”
而后二人心有灵犀一般沉默,走回了各自的屋内,却是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二人如往常一般寒暄问候,仿佛已经将昨夜之事全然忘却。
但楚添眼下的淡淡乌青,还是暴露了他昨夜的辗转反侧。
将一切打点妥当之后,二人便动身前往县衙,准备再次提审丰县县丞孙德。
孙德被关了两日,已经没有了往日神采奕奕的状态,整个人瘫在榻上昏昏欲睡。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孙德恍如大梦初醒般张开眼睛,扑通一声掉下了榻。
楚添率先问道:“孙大人一切可好?”
“下官见过大人,见过六殿下。”孙德低头叩拜,余光却瞥见了楚添与秦钰相交的衣袖,他不禁疑惑地皱起了眉。
秦钰似乎察觉到了孙德的诧异,他向前一步将楚添半挡在自己身后,冲孙德挑衅地勾起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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