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家明正在和我抱怨,现代人的审美都被西方□□,东方女人原本的皮肤多美,张爱玲说的粉蒸肉,一张粉扑子脸,无限的娇羞都在里边。现在女人倒好,大大咧咧的躺在沙滩上面,人人追求晒成漂亮的褐色,与古中国情韵相去甚远。
我不理他在37度的高温下乱发的牢骚,他自己何尝不喜欢在沙滩上一躺一个下午,叫也叫不起来,相熟之后,家明身上真有股叫人怜爱的孩子气。
Summer Romance,他们说,我看真该有Summer Talk,任何在夏天说的话都不能算数,夏天真叫人昏头。那么大的太阳,那么冰的酒。那么炽热和按奈不住的冲动。
“最好是不要有夏天,”我也跟着抱怨,“人人生活在雪洞里,皮肤不知道有多好。现在是既要晒,又要防晒,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干这么自相矛盾的事情。”
这闷热的长夏,真把我们都搞得坐立不安,天还没黑,就恨不得冲进酒馆里,开始过夜生活,灌一肚子冰冷的酒,明天还不是要起来面对太阳,真叫人绝望。
和乔其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夏天,没觉得这样难熬。
是了,我什么都有了,现在又开始想得不到的东西了。我看着身边的家明,为自己的卑劣可耻。
乔其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他穿得整齐,但却一身带风,穿过我们身边,径直走到吧台,叫一杯干马天尼,酒保认出他,直呼好久不见,他笑,仍是那副潇洒的做派,反身倚在吧台上,一支手肘向后撑着,环顾四周,看见了我。
我举杯朝他示意。
奇怪的是,他同家明竟然也认识,端着酒过来同我们两人打招呼,才知道他们两个人小时候做过邻居。
我怎么说来着,现在略有点追求的电影都不这么演了。
“明晚我在山上有个聚会。”他仍是烟不离手,用一只手夹烟又端酒,另一只手反而空着。两只手都干活,像个劳动人民。我想起他从前说的。我就是劳动人民,但他这幅少爷脾气并不叫我讨厌。
“你们应该来,”他说,“都是年纪相仿的人。”
“他是他父亲唯一的儿子。”等他走后,家明同我说道,“他的母亲从未和他父亲正式结婚。”
我看出乔其的到来真使他感到受威胁,并且不是因为我。家明自知失言,很快向我道歉,我耸耸肩,表示无所谓。
乔其是私生子,我倒是第一次知道,怪不得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却那样不着调,从小并不是按继承人培养的,不像家明。家明也不是他家里的继承人,他是小儿子,按自己的兴趣长大的,但也是被认真栽培,足够让他瞧不上一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看,我对家明的了解比对乔其多得多。
乔其口中“山上的房子”,其实是个相当气派的大别墅,前有花园,后有游泳池。我同家明走进去,一件担心的事情也没发生,没有一个是我去年夏天见过的旧人,没有人认得出我是乔其曾经的女伴。一年的时间,足够乔其换批人玩了,是我想多,他怎么肯同一堆人玩久了。怪不得,他会那样大大咧咧的邀请我,他并不是那样不细心的人。
乐声震天,我和家明逛了一圈,没有看见派对的主人。家明朝我大喊,“现在的流行乐越来越糟了。”
我笑,冲他喊回去,“那是因为你老了,你看看他们。”
楼下大厅的家具都被搬开,改造成舞池,挤满了20岁上下的年轻男女,随着噪耳的音乐起舞,人人一脸陶醉,不知为酒还是为歌,或许二者兼有一点。
我也陶醉了,为这一屋年轻的身体。宁愿同年轻人吵架,也不愿和老年人和平的共度一个下午。年轻的□□一身汗臭,也强过七老八十,洗干净了,隔着衣服还发出令人恐惧的腐朽气息。
家明去找厕所,我们约好等他出来就走,他实在受不了这里。我闲逛两步,躲避着舞动的人群,一不小心被挤到楼梯口,那里没设放酒的台子,因此无人光顾。抬头一望,便看到乔其,穿一身白西装,端着杯酒,高坐在黑暗里,正看着我。
我被这气氛弄得欢欣起来,跑上去,遇见一个老熟人似的,轻快的问,“你在干什么,盖茨比?”
他拉我坐在他椅子的扶手上,视线又转回楼下,“年轻真好,”他说,“过这样的垃圾日子,也快乐得很。”
“这歌真糟糕。”他又说到,巧了,或许他同家明有话谈。
我端过他的酒喝一口,被辣得眯起眼睛,是纯威士忌,什么也没加。
“是的,上了年纪之后,非听点巴赫不可。”我笑他,“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小朋友?”
“从地狱里。”
这时我看见了家明,他从厕所出来,正在找我。
我站起来,被乔其按了下去,“你同他是怎么想的?”他问我。
“什么怎么想的?”我偏过头,看到他眼睛里去。一瞬间,我明白他为什么坐在这么高的黑暗里了,这是一个不现实的角落,底下的人如蝼蚁被生死**所困,而我们冷眼高坐,似乎是在支配一切,无情又快乐。
权力带来的快感比一座金屋还多,哪怕是虚假的。
他不说话了,并不回答我的问题,他知道他的话已经起到它的作用了,再多说就烦了。
他开始点一根烟,空气里浮上来一朵火花,艳蓝色的,带一丝诡异。
我带点彼此都知道的原因生起气来,把酒杯塞回他手里,起身准备离开。
到他出招的时候了,乔其不愧是乔其,一出招就不同凡响,至今我想起来,都觉得真是绝。他接过酒杯,同时塞过来一个盒子,小小的方形,盖子是丝绒的。我定睛一看,竟然是个戒指盒子。
在这样吵的音乐里,我的心都砰砰的叫起来。盒子里面是颗相当大的绿钻,五克拉还要多,在这么暗的地方也看得出材质有多好,通透,一点灰也没有,至少是Fancy Deep级别。淡绿的钻石切割成椭圆形,镶嵌在玫瑰型的底座上,连玫瑰的花瓣也用了三层碎钻,还有六颗稍大一点的淡粉钻,两颗两颗的用金子镶在一起,摆在一旁做点缀。真是花团锦簇,想必原主人是极富贵的人,才敢这样累赘,不怕压不住,一定有更好的来配。
在这暴动而冷静的黑暗里,这颗钻石神秘的绿光带给我一瞬间的眩晕。我的人生或许已经是一地不堪的烟头,但当钻石出现的那一刻,一切还是与众不同。
他送我一枚钻戒?什么意思。
“我父亲的太太死了,”他说,“这是我从她的首饰里边翻出来的,第一眼看过去就觉得衬你。”
不是求婚。
当然不是。
他父亲的太太想来是那个无所出的正房,可怜的女人,收集了一生的名贵珠宝,无人继承,被个继子拿了四处送给不相干的女人。
衬我?真是笑话,这么美的绿钻,谁敢不衬它?小时候翻时装杂志,编辑教人用卡地亚一寸半宽的彩金镯子搭白T恤牛仔裤,说竟然也漂亮得很。怎么敢不漂亮。
我啪的一声把盖子合上,递还给他,“无功不受禄。”我说。尽管我知道这是手里有多大方的乔其,就算我接了这只戒子,什么也不做,他也是耸耸肩的无所谓。
他不接,我退后一步,弯腰,把它放在地上,再转身下楼,去找家明。
家明正挤在人群里,样子颇有些狼狈,我在背后叫他的名字,他回过头,看见了我,一脸如释重负,真有些“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意思。我挽住他的胳膊,两人朝外边挤去,眼见着快要出去了,鬼使神差的,我朝后方望去,方才我和乔其坐的地方空空如也,连椅子也不见了。
此时此刻,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乔其手里的香烟才抽了一半,我和他的故事,要完还早着呢。
此后很长一段没碰见过乔其,只听说他又有了新女友,那颗漂亮的绿钻到底归了别人,我很平静的想到。现在他们敢在我面前提起乔其了,因为我有了家明,倘若我一直不重新恋爱呢,他们一定以为我还在想着乔其。阮玲玉死得不冤,人言可畏。
“他父亲对他很失望。”家明有一次偶然同我说起,“把他发配去了英国。”
我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拿他开玩笑。“我看他父亲恨不得将他回炉重造,当初也不晓得只会生这么一个,现在后悔莫及也晚了。”
“所以我们将来一定多生几个。”家明说。
“嗐,”我推他,“谁同你多生几个。”但脸上不由自主的浮起笑,压也压不下去。
“真不肯和我多生几个?”家明随手打开一个易拉罐,把拉环取下来,单膝跪地道,“那肯不肯先嫁给我?”
就这样订了婚,完全是临时起意,家明后来说,一个戒子也没准备。也只有我会答应,我笑着说道,完全是一副幸福满足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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