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 半句再见

杨烁生日这天，林以文掐着点给他发信息。

-生日快乐呀，烁哥。

-同乐呀，学姐。

她就知道他还没睡。

-早点休息，比心。

-已经睡了，比心。

她晚上睡觉前给他发了晚安，等了一会，他没回，她便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仍然没回，估计是和朋友聚会庆生去了吧。一直等到美国时间22号快要过去了，他仍然没有消息。

她有点坐立不安起来，她想她这人也不能免俗，一旦喜欢一个人，恨不得他时时报告自己在哪，在做什么，可见她对以前的男朋友确实太敷衍了。

她在下午上班前，给他打了电话，没人接，微信语音，也没人接。

她盯着“对方无应答”几个字愣了神，盯得久了，那几个字仿佛打起架来，她倒有些不认识了，直到有同事喊她，她才收了手机。

下班回到家，仍然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她慌了神，做什么都六神无主的。

一会儿想，他别是喜欢了别人，不想直接告诉她，故意晾她在这；一会又想，太讨厌了，有本事永远别联系她，如果再联系，她要好好给他个教训。

父母去了武汉小姨家，新闻里在说，武汉有好几十个什么肺炎，也不知道严不严重。

她在煮面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她抢过去拿起来，是妈妈。

“武汉封城了，我们暂时回不去，你赶紧出门买点物资。”

她愣愣地挂了电话，仿佛听不懂意思似的，仍旧慢腾腾地煮她的面。

等她开吃的时候，电话又响了，是李梦打来的：“群，高中群里的信息，你看了吗？你快看看。”

高中群里信息太多，尽是胡扯，她设置了勿扰。

挂电话后点进去，里面已经炸成了一锅粥，她往上划拉着，聊天界面的背景光强得厉害，刺得她眼睛生疼，有些字蹦入了她的眼帘，她的头脑却像僵住了一样，完全处理不了这些信息，理解不了什么意思。

-杨烁出事了，你们知道吗？

-在路边咖啡馆被抢笔记本电脑，追嫌犯时被甩下车，撞到头。

-没来得及去医院就宣布抢救无效了。

-那天还是他二十八岁生日呢。

-当然真的，有新闻稿。

林以文机械地点开了新闻链接，里面的英文字母，互掐缠绕得厉害，她一个单词也不认识。

她只看到有张图，一辆车，旁边地上有个人，用黑布盖着头，围了一圈人，有医护人员提了急救箱。真可笑。

那人怎么可能是杨烁呢，她默默关闭了链接。

她有点庆幸家里只有她自己，虽然林父林母也不会问什么，可他们一个异样的眼神就能把她彻底击垮。

她照样吃饭刷牙洗澡上床睡觉，照样跟他道晚安。

-晚安呀，烁哥。

她灭了灯，黑暗从四面八方袭来，不管睁眼还是闭眼，都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这一夜她翻来覆去，这样睡也疼，那样睡也不舒服，昏昏沉沉的，临到早晨她才迷着了一会，她恍惚觉得，还是一个月前圣诞节的凌晨，他在她耳边低声说”等我“，他没有跟她说“下次吧”，他跟在她身后，踩着一级级声控灯，上了楼，此刻就在这间房里，在她床上，在她身后像这黑暗一样轻轻拥着她。

起床铃响了，她迷迷糊糊摸过手机，关了飞行模式，各种微信群里炸了一晚上，好多信息提示的红点。

她往下划拉，杨烁的聊天框依然没有任何新信息，她的心咯噔一下，她想起来了，昨晚那许多纷纷扰扰难以理解的信息，似乎不是梦，不是梦……

她头疼的厉害，还在想着今天要怎么上班，却看见工作群发布的居家办公的信息。

她想先起床，还没走两步，踉踉跄跄地栽回了床上，她想她应该是病了。

她这场病来势汹汹，身边没有人，也没有退烧药，她就这么躺在床上，不断挣扎，呓语不断。

她以为她就要这么病死过去，不然也得饿死了。潜意识里她甚至以为这样也好，这样就不用理解那些可怕的信息，面对那些可怕的事情。

可人的坚强程度着实超乎想象，她躺了三天竟好了很多，她起床吃了面，洗了澡。

除了那天李梦的电话，没有任何人通知她杨烁的事情，也是，她又不是他什么人，为什么要单独通知她呢。

她在想着要不要去美国看看，反正签证已经下来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在她心里永远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可是她想着真去了，看见她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孤独地躺在那里，脸上打着惨白的粉，遮那些可怕的尸斑。

她想他一定不愿意她看见他这个样子，她不知道除了哭她还能做什么，她不知道哭又有什么用，如果孟姜女真能哭倒长城，那她能哭活一个人吗？

还没想好去不去，她又收到航空公司航班因疫情取消的信息，这样也好。

她暗自庆幸，同学们还不知道她和杨烁的关系，她受不了他们同情或者怜悯的眼神，受不了他们背着她悄悄议论。

她在网上看到美国当地为他举办了哀悼会，他表妹作为家属代表发言，讲述了他的生平，他们称呼他，物理天才少年。

H大论坛里也有人讨论。

-一个笔记本而已，为什么要追呢？

-多傻啊，生命不是更可贵吗？

林以文很生气，这是什么受害者有罪论，这些人凭什么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别人。

-他有什么错，你们凭什么指指点点？

删掉。

-你们都是键盘侠，人渣。

删掉。

-他那是勇敢，你们懂个屁！

删掉。

她合上了笔记本，在她内心深处，她也想问他，我们不追……行吗？

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

张扬发了条微信，只有三个抱抱小人，其他什么也没说。

“我有时在想啊，如果我们早一点在一起，我跟他去美国或者他回国了，是不是有可能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林以文回复。

“有可能，蝴蝶效应。”张扬回道，”量子力学的平行多宇宙学说，在交叉小径的花园里总会有一条路，让人们在生命中的每一个节点都得到幸福。在每一次铭心刻骨的选择里，总有一个你选对了路 。在茫茫的恒河沙数的宇宙里，总有一个你，终生幸福。“

“我想去那个平行世界。”

等到疫情解封时，春天已经只剩下尾巴了。

林以文在街上走着，行人都喜气洋洋，毕竟又熬过了一场寒冬。

她感觉整个城市都变换了模样，仿佛穿过隧道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空，而她留在了隧道这头，看见对面人声嘈嘈的，她一点也参与不进去。

没过多久，杨烁的表妹带了他的骨灰回来安葬。

高中同学商量着补个哀思会，同学们都推荐她来主办，她没有推辞。

表妹带了一箱杨烁的遗物，跟大家分享他的生平，林以文远远地坐在角落，大家笑，她也笑，大家哭，她也哭。

箱子里有一本书，表妹说是他的床头书，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信纸，信纸上有很多桃粉色的小心心。

“咦，这是我们高中以前的信纸。专门用来写情书的。”李梦说。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

-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既没有名字，也没有署名，这谁写给谁的啊？”李梦疑惑，几个同学在那传阅着。

“杨烁好像从来没谈过女朋友吧？”

林以文手上整理着资料，其实早就整理好了。

她心里很是忐忑，既怕他们发现是她写的，又有点期待他们发现是她写的，究竟哪种情绪占了上风，她自己也分辨不清。

“以文，你知道这谁写的吗？”李梦突然问。

“啊？不太清楚。”

李梦没有继续追究，将信纸放回书里。

哀思会完了，林以文留下来收拾会场，有人拍了拍她的肩，是杨烁的表妹。

“这本书，送你。”

“谢谢。”林以文没有多说，收下了。

泛黄的书面上写着《如果拯救你的情商》，中间用圆珠笔加了三个字，如何拯救你的“狗啃过”的情商，后面跟了一个破折号，写了两个字，“没戏”。

这书是她的，当年在二手书摊淘回来，毕业后没带走，室友言浅在摆二手书摊卖书时，转送给了杨烁。

表妹笑了笑，那笑既带着安慰的意思，又有无可言说的悲凉，或许他表妹什么都知道。

回忆这般纷纷杂杂，林以文一直漫无目的地走着，抬头一看，居然已经走了这么远，到了岳麓山脚下。

路边的花店有淡绿色的桔梗在卖，她走进去选了一些，老板拿到后面去包扎，她站在一堆花丛中等，店里徐徐放着一首歌，她凝神听了会，是孙燕姿的《半句再见》。

-怎么不放，早是过眼云烟。

-越想遗忘，越是反复挂牵。

-而你在心里面，要怎么道别。

-说这半句再见，已过了多少年。

“姑娘，你的花。”老板娘叫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拭了拭泪痕，接过花歉意地笑了笑。

林以文拿着花上了山，转了半天才找到那棵参天的松树，虽是隆冬仍然生机盎然，苍翠欲滴。

她盯着树干上一块铁制的铭牌看了会，上面写着树的种类，年龄等信息，最后一行写着，认养人：杨烁。

他父母以他的名义在岳麓山上认养了这棵树，他的骨灰便埋在这棵树下。

她将花放在地上，双手插在衣服兜里，缩着脖子一言不发地站了会。

冬天的山上，除了她再没有一个人，满眼尽是萧条破败的景象，风呼啦啦地刮着，只站了会，双眼便不自主地流泪，看出去一片雾蒙蒙的。

她想起《花样年华》里，周慕云问苏丽珍：“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走？”

她好容易下定决心跟他走，他却去了一个更遥远的地方，她去不了的远方，他连选择机会都没给她。

她围着树转了一圈，树上刷了一圈白石灰防虫。

她也想学周慕云一样，找个树洞把心事告诉它，可这树笔直挺拔，连一个疙瘩都没有。

她握着双手，贴在树上，絮絮地说了会，转身下山去了。

王希约她吃饭的地方，在湘江边上一个颇有情调的餐厅。

王希还没到，左右无事，她摸出毕业留言本随意地翻着。

餐厅灯光实在是太暗了，她把留言本举高了点。

眼前突然亮如白昼，过了几秒，才砰砰砰几声巨响，湘江上的烟花秀开始了。

在这一瞬的亮光中，她在杨烁那页留言本上似乎看见了别的字，是在上面的纸上写字时透下来的印痕。

她急切地举起留言簿，迎着光仔细辨认。

-林以文，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王希来了，似乎说了什么，接着跪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个戒指盒：“林以文，你愿意嫁给我吗？”

林以文抬起头，泪流满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