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群跪坐在地上,久久没有动作,他的脸色从阴怖逐渐转成煞白,难看得厉害。
锦衣禁军把宫殿围得密不透风,他原以为自己是有备而来,没想到最后不过是一只被牵着鼻子走的羊。
赫连熵眉眼轻挑,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他当众伸过手臂揽住景玉甯一边的肩头,强势地释发出致命的独占欲,薄唇冷启气息尤重:“还妄想让朕与皇后合离,你该死。”
简单几个字听起来像咬牙切齿的单音节,尤其把最后一个死字言得极重。
沈崇元站到离高台较近的位置以利于保护二位主上,他抬起头第一眼便看到赫连熵正亲密地搂着景玉甯,二人间双目传神,坐在一起绝色得惊心动魄,从内到外都放发着气吞山河龙翔凤跃的气势,他俊毅的面容上神情僵硬一霎,旋即又低下了头。
景玉甯此时的面色其实不比李群好到哪里去,他斜了眼赫连熵,而后扫视一圈殿中所有人,将视线落在了景怀桑的身上。
赫连熵从未告知过他,其实早在今日之前他就与景怀桑暗中联手。这一举动让他曾以为是帝王对他的试探与不信任,但后来往深处一想却发现是恰恰相反。
景怀桑所率“反军”在彻底制住李群等人后全部在殿内外整齐地跪地叩首,乌黑的头顶与衣衫排成一条不见边际的壮阔江域。
景玉甯眯起眸,如此宏大的兵力本该是属于赫连皇族与帝王,可如今他们真正的归属却是宰相一人。无论赫连熵怎样在暗中培养势力,他的军兵都不可能与李党或宰相手中的势力向衡。
所以,真正让赫连熵自始至终都不肯信任的,是他的父亲,大尚国的宰相,景怀桑。
景玉甯呼吸微沉,在与父亲的目光碰撞之前收回了眼,与赫连熵一同阅读起卷宗内书写整齐的黑字。
一桩桩骇人听闻、恐怖如斯的罪案被翻在了台面上,从第一宗罪到铺满正面的最后一行字,浓黑的墨如同千万人的血水与哀号,上面每一个字都恶到深入骨髓、刻进了魂魄。
看到最后,景玉甯的白目隐隐显出血丝,他凝神注视着面前折射金光的宗轴,把手从纸上收了回来,放在龙桌之下。
心中生出的慨叹让他的胸口不停地颤动,一个声音无比尖利地嘶吼着:眼前的卷宗非是宣纸与金纸做出来的,而是无数大尚国冤民汇聚在一起的怨灵与亡魂!
赫连熵感受到他的颤抖,温热的手掌刮在他的肩头上轻轻地拍着。
他与景玉甯览遍全罪而感触目惊心的情绪不同,作为自幼生长在宫中从太子坐到帝王的人,里面所写的许多事他皆了如指掌,甚至大部分都是眼睁睁看着的。
自先帝驾崩以后李党与宰相瓜分朝政,这样的火海与罪孽就在大尚国的各处蔓延。
十余年的光景下,年幼低微的小太子被迫关在深宫中只能亲眼目睹一个个忠臣含冤惨死,成千上万的百姓求告无门,最终客死他乡尸首无人问津。他默默地承受着自己的无能与无力,这是一种漫长而残酷的凌迟,每一日每一刻都剐在他的心上,让他既恨极了这些自私到极点的人形禽兽,也更恨极了对此全然无能为力的自己。
日头从东方旷阔的青山中升起,璀璨的日光照耀进金碧辉煌的正殿。
李群终于从漫长的阵乱中缓过神来,他知晓自己这回是彻底败了,于是嘴里开始不停地咒骂,从赫连熵到景怀桑再到萧越阁老,无一放过。后来那些言语实在不堪入耳,赫连熵皱起眉命暗卫堵住了他的嘴,怒骂与哀吼顿时被堵进口中再发不出声音,最后成了愤恨的呜咽,只留一双眼睛怒视着一切。
景玉甯全程无视这些作乱的声音,他仔仔细细地看完最后一宗卷轴,才抬起眼问向岳黎:“全部都在这里?”
岳黎躬身拱手答:“回皇后,不止,李党所犯滔天之罪便是督察院全员写上个把月也是写不完。”
“那便继续写,”景玉甯视线轻扫向李群所在的位置,“把你们所有知道的、查到的,一字不落地全都写上。”
“是,微臣领旨。”岳黎低首回道。
殿中位高权重的几位大臣都沉默着站回到原位,神情严肃地等候帝后对李党的处置。
帝王拿起桌上的笔,很快写下了几行大字,景玉甯在旁看着他的墨字落笔成书,直到加盖龙章男人稍微立起前身,才敛回了目。
沉重的龙章把纸张压得凹了下去,鲜红的印记嵌进白纸深处,像极了一滩赤色的血。
赫连熵把旨意拿在手中,方要下令,而余光在这时微妙地定在了景怀桑的身上。
二人仅一瞬的气场相碰,星许残碎的火花在细微之处像是被引爆了出来,帝王忽然冷笑一声——随即又把即将颁布的旨意改了。
“朕本欲治你死罪,但念及国舅思子心切,且饶你一命。”帝王站起身,绕过龙桌走到高台的边缘居高临下地睥睨一众臣子,“回你的国舅府去吧,朕会差人每日罚你自省忏悔,那些枉死在你们手中的人总不想看到你们死得太过便宜。”
李群闻之错愕地瞪大了眼睛,愣住良久,被布条唔上的嘴一时失了声,看起来狼狈而滑稽。
景玉甯的神色也跟着僵硬起来,他犹疑地凝紧男人宽大的后背,躺在他手里的旨意被掐在两指之间遮在了身后并未交予大监宣读,那上面分明是写了赐李群与其党羽审后极刑。
他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
景玉甯不信赫连熵是真的想放过李群,李党逼宫至此何止是一个死就能了结?这其中未免太过蹊跷。
“皇上忠孝仁厚实在令微臣叹而钦服,可李群一介乱臣贼子,既是皇亲国戚就更不该行此荒谬绝伦之事,故微臣以为李群合该一死!”萧越拱起手跪身言道。
他这一跪,那些与李党交恶的众官也纷纷跪下:“微臣复议,李群不死不足以告慰天下。”
洪大的齐声不亚于沙场上的高鸣击鼓,赫连熵听着他们各个精彩的说辞,笑着挑起眉,眼神却是不善:“怎么,李群逼完宫,又该你们逼朕了?”
“微臣不敢。”萧越赶忙把头低下,扎得极深,“微臣只是担忧李党贼心不死,往后再兴风浪。”
赫连熵饶有趣味地打量一番萧越,不紧不慢地对着众人朗声道:“别人要李群死,都说成是痛恨使然,唯独你敢说是因为怕,国相倒比他们更实诚一些。”
这话一语双关,既讽刺了萧越,也把所有不干不净中饱私囊的官都带了进去。帝王是把这些臣子都看透了,面上挂着一抹甚微的笑,而皮囊之下冷比寒风。
景怀桑与阁老站在各自的位置上不置一言,这两人到底是一把老手,沉稳的气度与对事态的洞察驾轻就熟。
赫连熵冷觑景怀桑一眼,就在方才他终于想明白了这个元老之臣的真正目的。
他从不信任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他实在太过精明又老练,因此在决定与李党走下这一步棋之前,赫连熵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景辰牵涉进来,让宰相府的大儿子与岳黎共同埋下这关键的一步。
这是他对景怀桑的试探与考验,当那日用肉灵芝种下的引子形就出此番君臣间的默契,赫连熵就把如今的整盘局面构出了大概。
而那唯一的一点岑差,就是景怀桑择选的时机与李群盛气的问罪。
景怀桑未伙同李群逼宫谋反,并及时出兵把帝后救于水火危难,这看在所有人的眼内都是宰相对赫连皇族忠心耿耿,可若他真忠心实意,又何至让李群把李俄死去的真相昭告天下,让百姓对帝王遐想非非?
这分明是景怀桑最想看到的结果,自己作为忠臣尽守职责而把诽议留给帝王承担。
呵,真是好深的伎俩,怪不得看不上李群这愚蠢又浅显的造反。
“今日有劳宰相了。”半晌,赫连熵对他颔首道。
这条老狐狸的算盘他非打翻不可。
景怀桑上前几步拱起手,答得滴水不漏:“皇上切莫如此说,这是老臣身为臣子该做的。都察院与刑部会严审所有李党之人,至于主审官,老臣以为应由皇上钦点,司礼监陪审侧批。”
真是厉害,几句话就把主导权看似移了位,把十几年稳坐风雨而不动的祁梁也带进到纷争之中。
赫连熵看了眼大监,大监对他点点头,继而走到景怀桑的身边,行礼道:“回皇上,老奴认为宰相言之有理,正值司礼监也有人选。”
说完,老人眯起苍目,转回身弯眸笑着看向景怀桑,语气称得上亲和:“老奴在司礼监做得多是织造与内务,这次倒是想亲自做一回主审,不知老奴有没有这副薄面,愿请宰相与老臣协同审案?”
他有调有理地缓道,最后谦恭地弯起背,再行一小礼。
景怀桑紧盯着祁梁有一小会儿,随即也笑了起来,神态自然地拱手说:“大监年高德劭,晚生求之不得。”
两位元老级的重臣相对拱手,场面看起来同心而和谐。
大雁人字高飞,龙凤仪仗在灿阳下恢宏浩荡。
赫连熵与景玉甯走出政华殿,之前凌时横尸遍野的肮脏与杂乱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只留立冬的风与淡淡的花香。
帝王原想带他的皇后去趟后花园的一处凉亭用膳,可走到一半,景玉甯却停下脚步,欠身说道:“陛下,能否容臣去一趟福禄宫?”
赫连熵把他扶起来,有些不解地问:“你去那里做什么?”
从夜间到清晨自把福禄宫派出的人杀光并反控住太后的势力后,大监就前来小声禀报过一次,太后在福禄宫被人时刻看守着不得轻举妄动。
可即便现今福禄宫已是自己人把守,赫连熵还是不愿意让玉甯去见那些心怀叵测之人的嘴脸。
奈何景玉甯抬起头,由着身高之差望进帝王的眼睛,那双浅瞳明亮清澈,说出的话虽然平淡但仍是被男人听出了一丝请求与哄劝的意味:“陛下对太后是无话可说了,但臣对她还是有些话想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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