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早上,除了坤明宫,太后的福禄宫也不太安宁。
“什么?!当真跪了一夜?”太后睁大眼声音中尽是惊意。
“是,皇后早上起来的时候腿都动不了,可硬是徒步走去了西偏殿,连轿撵都不用。”
福禄宫大宫女岑儿弯下腰,抿了下唇低声回答。
太后气得手掌重重拍向桌面,声音不大但透着狠劲,使上面的东西都跟着颤抖起来。
“熵儿好大的胆子!他怎能这样对待他的发妻!”她咬牙愤道,随即眯起眼喘了口气。
岑儿低着头不敢看她,却又不得不禀报实情,只能硬着头皮音量若如蚊声:“皇上离开婚宴是直接带着湘贵妃过去的,奴婢估计,皇上与皇后应该并未结发……”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太后厉目瞪向她。
岑儿吓得连忙跪在了太后面前,颤抖着解释起来:“太后息怒。皇上昨天一入坤明宫就把宫内侍婢全部封锁住了,无人能传递出消息。奴婢也是今早本要去恭贺皇后才发现出了这等事情。”
太后并未因她这苍白的解释而缓解分毫,依旧带着温怒,语气中是愤恨与讽刺:“这定是湘容那贱妇出的主意!
自以为断了帝后的情意赫连熵就是她一个人的。也不知那贱人到底有什么好,竟让熵儿迷成这般。”
说完,她蹙起眉宇,闭紧起双目,神情幽戾。
都过了半晌,她才再度摸了把放在腿上的玉如意,吩咐道:
“传哀家旨意,谁要敢在宫中传此流言,格杀勿论。”
岑儿立即叩首:“是”
太后揉了揉眉心,语气有些疲惫:
“你下去吧。”
待岑儿后退着离开,她才再次深深叹出一口气来。
她儿子的脾气她自然是清楚,眼下是把对她和景怀桑的怨气发泄在了景玉甯那孩子身上。
但眼下她与景玉甯交集微深,尚摸不清他是什么心性。
……好不容易娶到了景怀桑最珍爱的小儿子,万不可让她的筹谋白费啊。
……
坤明宫外,
景玉甯提前半个时辰就从西偏殿里出来,静候在了坤明宫门前。
虽然赫连熵早上说下朝后会来接他,但他身为皇后,与皇上亦有君臣之分,总不该让皇上先来请他。
夏灵为景玉甯打上阳伞,她望着身着一身素雅青色的少爷,心中是说不出的苦闷。
帝后成婚后第二日,本该盛装出席拜见太后。
可景玉甯在西偏殿换下那件让他受尽屈辱的大红喜服后,就仿佛对所有盛装艳丽的衣服都有了抵触一样,怎么劝也不穿。
只是皇宫规制摆在那,儿媳见太后若在穿着上被人指摘出不敬之意,恐引起不必要的是非。
最后,景玉甯只好选了一件具有皇后礼制图纹但颜色清淡、样式稍显朴素的礼衣。
夏灵觉得可惜,他家少爷在景府除非必要日子,从不穿明艳花哨的漂亮衣服,整日不是一身白衣就是一身灰衣,景府里的下人多半都比他穿的好。
现下好不容易进到宫里,皇后自然该享有全天下最珍贵美艳的布匹。
可谁想到,这些华美的衣衫如今却成了少爷最屈辱的记忆。
让他连碰都不想碰,看都不想看。
夏灵觉得那般华贵艳丽、倾国倾城的少爷,
以后怕是再难看到了。
他们二人在门外等待之际,不乏侍卫宫人经过。
凡是所经之人看向景玉甯的眼神都满是复杂。
有人目带同情地向他行礼,有人直接装作没有看到这位皇后。
宫人们怠慢的态度一眼可见。
景玉甯已料到经昨夜一事,自己往后在皇宫的处境只怕将一直处于被动和迁就中。
他倒是能够忍耐,就是担心身边这位愣头愣脑的小丫头会和别人明着起冲突,最后吃大亏。
“灵儿,我先提醒你,一会儿见到圣上千万不要摆脸色。昨日之事,只关乎我与他之间。你是我的陪嫁丫头,要时刻记住身份。”景玉甯轻微转首对她低声道。
夏灵正运着气,看到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下人们只觉可恨极了,听景玉甯这么一说,她想也没想,张口就不满道:
“他这样对您,哪里像个夫君和皇上该有的样子?依我看,赫连熵根本不配娶您这么好的皇后,好好的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住口。不让你说你还来劲了!”
眼看夏灵越说越过,景玉甯出声喝止,目露责备:
“皇上是你能议论的吗?”
少爷很少摆出这幅严厉的样子,现下是真的有些生气。
夏灵一抿嘴,大大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用寂静和他僵持。
景玉甯和她对峙片刻,见她还不反省,便语气更加严肃了:“还不知错吗?”
夏灵依旧望着景玉甯,少爷这次没像从前一样看到她犯倔就平和态度对她好言相教。
可转而一想到少爷此时的心情,夏灵也觉得自己不该再惹他烦心。
于是只好不情不愿地低头认错,语气略显着生硬:
“奴婢知错了,奴婢失言,以后不敢了。”
景玉甯看着她那赌气的小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
夏灵的倔脾气和毫不伪装的实诚在他眼里是难得的优点。
但在皇宫中,这个优点只能带给她致命的危险。
景玉甯隔过她望了眼身后的宫羽建筑与来往宫人,陌生的环境中一切皆透着冷意。
这些围绕着他们的鲜红瓦墙与精致渲染的一切,不过是以华美的外观掩盖其深处那堪比菜市口的刀子还锋利的血腥。
皇上贵妃的恶意犹如淬上了剧毒的矛,直直欲取他心口与性命。
沉默了很久,景玉甯终于沉声地开了口,语气中的落寞与惧被他掩藏得很好:
“皇宫不比家里,犯了错我还能帮你们拦着。”
他接过夏灵手中的阳伞,将二人一起罩进伞内,体贴地让她休息一会儿手臂:
“来到这里,一步行差踏错就会引来杀身之祸。万事祸从口出,无论遇到什么,记住先把嘴闭严实。”
说着,景玉甯对她作出一个封嘴的手势:
“昨夜之事,宫中恐怕议论我的人不少,你莫要与人发生口舌纷争,尤其是和湘贵妃的宫人们。
这种口舌上的是非输赢毫无意义,没必要树立更多的敌人。”
如今这些话是发自景玉甯肺腑的。
他终是离了家,就如那长成后必将独自翱翔于寒空中的飞鹰,往后的路,唯他自己独行。
“……奴婢知道了。”夏灵小声嘟囔着。
昨夜的愤火在她心中依旧燃烧正旺,故而没能发觉景玉甯话中的割舍与决意。
……
“皇上,皇后娘娘已经在坤明宫门口等候您多时了。”
晨时退朝后,大监走上前,弯腰小声对赫连熵说道。
赫连熵闻言轻挑眉梢,口气中也有惊异:“他昨日跪了一夜腿还能动?”
大监恭敬回答:“自您与湘贵妃离开后,皇后娘娘就自己走去了西偏殿,想来应是无大碍。”
“倒是挺有性格。”赫连熵嘴角勾出一冷笑。
他昨夜原以为景玉甯会去太后宫中大哭大闹尽失丑态,没想到这人竟当真老老实实地跪了一夜,不哭不闹,很是乖觉。
本想在半夜就叫人把景玉甯带回去,不过湘容倒是提醒他,像景玉甯这种从小备受宠爱的官家子,越乖就越意味着反常,指不定是憋着劲儿打算大闹一场,断不可心软。
那话说得倒也有道理,想着总不会有哪家贵少爷真能傻傻地跪完一夜,便放下了念头,由着他去了。
赫连熵理了下领口,抬步走出政华殿。
跨过门槛时,他调侃地向身旁服侍的大监戏虐一问:“你说,他一会儿见了太后,会如何向太后哭诉朕昨日之举?”
大监眯起带着皱纹的眼睛,瞳眸观察着赫连熵的脸色,随之跟着陪笑:
“好歹是宰相大人从小宠到大的小儿子,哪受过这等委屈。”
赫连熵黑眸中露出一抹残忍的寒光:
“朕就是让他知道,来到皇宫,生杀荣辱只能由朕宰割。他再也不是景怀桑藏着掖着的一颗珍宝,不过是朕脚边一块随处可见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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