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回到中殿,景玉甯见赫连熵的桌上摆着几个展开的竹笺,上面详细记录了各域蝗虫荒灾与遍布范围的具体数目。
他沏好茶,把一盏端到赫连熵的近前,低首读起笺中的载录,陈言:“今年夏时蝗灾突变,比往年还更吞没了千亩良田。各县官府却都无作为只等入秋让寒天冻死这些害虫,可不料今年它们竟熬过了深秋,进到冬季还有一部分活着。”
那时政权除宰相外都还在李党手中,朝廷势力相斗已让新登基的帝王自顾不暇,蝗灾之事便被他们欺上瞒下,直到现在才浮出水面。
“蝗灾百年不断,这些虫子铺天盖地亿万如沙,它们吃完了当地庄稼就会去下一田亩接着吃。从前蝗灾之地都以熏火驱赶,不过效果极差,后来只得改地种田。但每年一入夏,蝗虫复发时它们又能寻到千百里外的田亩,实在防不胜防。”
赫连熵用朱笔圈出几个地名,另一手拿起温热的茶杯喝下几口。
鲜浓的醇香在舌尖化开,他抬起眼看向景玉甯,问:“这是什么茶?品起来比龙井甜上两分。”
景玉甯折过身把自己的一盏也拿了过来,轻尝一口,“这是臣用武夷岩骨与茉莉花向敦沏成的茶,比陛下喜爱的毛尖要清甜一些。”
“味道不错。”赫连熵赞道,他拉过景玉甯的手让人坐到他的身边,“芬芳又独特,如你一样。”
景玉甯赧然垂下头,斟酌后把话转到了晨间时:“陛下,臣早朝妄言襄国与媵都,现下想来有失分寸,陛下若已有主张,臣并无诽论。”
听他这样说,赫连熵半靠龙椅转正上身,语气不解:“你怎这样想?朕正是要你在朝中不为人臣只以君主,何来什么妄言?”
景玉甯小心翼翼地看着男人的表情,心底松下一口气,略有试探道:“那陛下是认可了臣所言?”
赫连熵弯唇一笑,看懂了他的心思,轻勾了下青年的下巴,道:“皇后心系子民,君王又怎会不成全?”
“襄国连同珀斯国外犯虽近在眉睫,但仍在国力可控之内。将来大尚宏图才是朕与你一同之志向,若由此启程又有何不可?”他一展衣袖,扬冠而道。
额前几缕秀发挡在景玉甯的眼前,墨丝遮映中男人势似御龙,眸如点睛。
他起开盖头撇去盏中浮沫,允下茶香后应道:“陛下圣明。”
男人闻言笑了,“再夸得走心些朕会更怡悦。”
竹笺在朱批完后被叠落至一旁,近赤的白云笔斜躺在砚台边沿。
赫连熵活动了下手腕,睨着仔细规整奏章的景玉甯,道:“沿海几县的田地是该动一动,那边离珀斯国相隔不过一条江域,蝗灾总不能只在我们这边作乱。”
见人回过头,他继续道:“田地布图朕已有数,原户部尚书是李党中人,现今是时候拔出他们,种下我们的人了。”
景玉甯目光微动,眉宇间多了几分思量与审视。
帝王的话虽未明言,但他不难听出这盘与李党对弈的棋局是临近结束了。
那迎然而来的也将是主帅消亡,油尽灯枯。
李党到底是一棵深根茂盛的巨树,纵然一时伐除肆长枝叶,可到了复苏转醒时一切又将重回原貌。
李群只要活有一日,李党的根就不会烬灭。
他们筹谋如此之久,恶斗相争至今时今日,总是留不得这棵树的根茎再生长哪怕一丝一毫。
“臣明白。”景玉甯沉道,腰封处连挂锦囊的流苏滑过腿侧悬在凤椅上。
赫连熵伸前抚到景玉甯的手,握紧:“本想让他过完这场深冬等到来年开春,可一想到天下百姓,又觉得他不配。”
龙袖擦过凤袍发出绸缎细微之声,男人的手掌犹如暖炉,把景玉甯的指尖都捂得热了起来。
只是青年面容仍淡,谈吐席风不带丝毫情感:“媵都百姓千万,其中许多死于夏暑,死于寒冬,死于疾病,死于饥饿,也死于人心。”
景玉甯没有说出口,寒风送行,他也不配。
……
朝廷于衍息间度过而今平和之日,灰银天色至大雪纷飞,銮熙宫的红砖青瓦已俨然高起。
深冬临霜,夤夜如黢。
政华殿寝宫内,景玉甯站于门前,赫连熵亲自为他系上一件正红棉披。
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心绪不定,尚在犹豫着。
“其实朕不必非要你去……”系到半截,绸带相交一圈左右穿插,但还是松的。
景玉甯低下眼看着男人修长的手指和缠绕在上的鲜赤巾带,半晌出声道:“陛下,您在许臣帝后同朝之时,臣便知晓自己能得到什么,也将付出什么。”
他说着便把指尖伸进绸带的空洞内,碰上赫连熵的手,把领口系紧。
锦色暖炉被夏灵递过来,待穿好了外披,他接过暖炉捂在身前。
“陛下身上流有李氏的血脉,有些事您做不得,合该由臣为您去做。”他道。
衣衫棉披垂合修身,凤簪流金悬于顶,长发半披而下。整装待发完毕,陆齐在景玉甯默许下打开了大门,霎时雪色映现,天地一片晃茫。
连下了两日雪,地上的积雪扫了又落,放眼望去皆是白花,平坦得无一处凹洼印痕。
萧风刮在赫连熵的面上,男人沉重不缓,在景玉甯从他身前走过时,隔着衣袖拉住了他。
暖炉从双手掉落,在雪地上滚了几圈,压出一道半弧踪迹。
“玉甯,朕实在……不想你去。”捏在腕骨上的力道越来越大,疼得青年蹙起眉稍一哆嗦。
见他吃痛,男人也没有松开,反是将手里纤瘦的手骨攥得更紧。
赫连熵的心如同纷飞的雪花一般抖动……他掌中的手是这么单薄,这么冰凉。
而这样的手,这样的人,却要承起这世间的黑暗与血腥。
帝王此刻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不舍与痛恨,家国天下在一时间化作了无尽的袅袅白烟,迷雾之中只有眼前这一个人是真实的,从指尖、发丝到清澈见底的瞳眸……
玉甯,朕之所愿不过——护你一世纯净,一生安宁。
然而……
面前的青年却是划破了入夜的梦,像一朵落在赫连熵心间的雪,带着冷与决绝。
“陛下,臣与您都生于乱世。”清冷的声音响在耳边,与夜风相合为一,“欲赴天下太平,必先斩糜烂之根,凶悍之茎。”他无比清晰地说道。
“良田无肥,颗粒不收,刀光无血,家国不平。”
红袍吹动如乍眼飞红,白皙的面容看起来似艳梅覆雪,美到惊心动魄。
帝王总以为他的玉甯是朵养育在温室里的花,外面的污秽只会使他娇里稚嫩的花叶颓萎落败。
可在最后,男人又长长叹出一口气。
在温柔静雅的外表下,他明明比谁都深知他的残酷。
良久,帝王俯下首,薄唇吻在青年的额上,“路上小心,朕等你回来。”
晚夜灯火轻颤,草木连月浸灰。蜻蜓点水显然不够,于是男人弯身向下,寻到人绵软的唇用力吻住。
水渍声极微地掩埋进暮雪朔风里,分离时二人皆润红了目。
辇轿向下倾斜,融白中一道鲜红身影迈入帘身,明丽而显目。
锦帘被掀起一半,青年看了眼身旁恭候的陆齐,问他道:“东西带上了?”
陆齐躬身拱手:“回皇后,带上了。”
景玉甯点头,扫了眼他袖口的位置,低声嘱咐:“你自己也小心些。”
陆齐低下头:“奴才明白。”
轿撵没入暗中,犹如一座湖上独舟。行远的影踏在水波之上,波澜荡漾着便静谧地消散了。
夙夜灯火烛熄,路中寒气凛冽。
李府坐落在皇城的一块蕃昌宝地,离闹市不远但又被巧妙隔开,那里风景秀丽依山傍水。
听闻他在失势后整日酗酒,常常醉倒在街边不起,而讽刺的是百姓惧怕他已成了习惯,即便见到他如此潦倒邋遢竟也没人敢上前驱赶。
一路夜深人静,呼啸风声鸣如哭噎。
马轿停在了一家早已打烊的酒馆门前,里面走出来一个人,这人美得犹如给这冰天雪地里增添一抹湛然的鲜红,澄澈的眸羽如夜中清亮的明辰。
景玉甯看着几月不见的人,只见他胡须灰白如柴,头发杂乱飞扬,坐在肮脏的长椅上抱着酒壶不知是醉是死。
听到脚步声靠近,那人慢慢把头抬了起来。
当在看到来者时,他的面上旋即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只是片刻后,他又平静下来,只以目光死死地盯着他。
踏雪的步履最终停在几尺之外,披袖扬风,冰冷而居高临下。
“国舅,别来无恙。”景玉甯声音清凉,像是一盆刺骨的冰水浇在他的身上,弹指间就敲醒了那浑噩的酣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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