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景玉甯站在离男人间隔几尺的位置上,弯身行礼。声音一如既往清凉动听,似是清泉滴落,润物于无声。
赫连熵闻声转过首,眸目深沉地凝视着他。
熠颜微照,艳囍橙明,美人簪星曳月身披红衣,玉肤白得近乎发亮。
惊鸿盛世的容颜让男人未尝浅酒便先行醺然,看着妻子穿上了自己用心择选的金凤朱红,男人唇角稍霁,欢喜得自目底如星河挂起一轮月光。
他喉中涩哑,盯了青年半晌咽下已经跳至到喉间的心,提步道:“你来了。”说着便走到景玉甯面前,搂着人一同往正台后的垫窖而去,“朕备好了佳酿,想同你一块儿尝尝。”
景玉甯冷淡地扫了眼高挂悬梁的红绸花簇,缄默中被男人带到垫前坐下。
赫连熵手一抬起,大监端着雕木托盘捧到近前。
玉坛醇澈清冰,淡翠色在金烛浴照下似春湖上漂浮的柳绿。
说是美酒佳酿,而摆在眼前的却是两瓢合卺酒。
景玉甯羽睫一合双手叠于身前未动,后听声音再睁开眼,见赫连熵站起了身,正拿起玉坛把酒分别倒入了两瓢匏瓜中。
“合卺酒本该由宫里地位最高且与朱陈亲近之人赐福。”青年听帝王说道。
清如嘉醴的酒水露入空气发散出极香,珍酒气息醇浓令人沁醉。
“不过这里也只剩下朕了。”帝王后又说,他背对着景玉甯,兀自敛回眼眸中的一丝落寞。
瓢中酒倒满而溢出的一小部分浸湿了木盘,赫连熵双手拿酒转回身。
两瓢酒的尾端被红线牵连着,从景玉甯的位置看去仿佛与男人的喜炮融为一体,龙腾正红齐跃卓卓。
少顷,浓酒便席映到了眼前,青年犹豫片刻之后还是接过了酒,望着赫连熵坐到对面的位置。
二人因红线的牵连其实离得极近,赫连熵顾及着景玉甯的动作与线的长度更是让上身前倾许多,连呼吸都隐隐能吹洒在景玉甯的锁骨上。
艳烈暖酒盛如温香,比之大婚日的喜酒更乘极品。
而景玉甯对眼前的玉酿却只感无比的刺鼻。
这一刻,他忽然有一种想把这酒泼到男人身上的冲动。邪起的心火就像是一只暗黑的怪物,吞噬着入夜灼燃的烛熄。
待须臾理智回升,青年又被自己有如此大不敬的念头给吓了一跳。他深吸口气再不看赫连熵,也不等两人举卺的默契便扬起首,一口灌下整瓢浓酒。
酒浓芬芳,每一滴都是天地精华涌入,然尝到舌尖,是极苦。
他艰难地咽下喉间冲刷过的每一滴腥辣苦涩的酒,鲜浓的酒气从嗓子向上冲进鼻腔,激得眼尾上淤微红,眸中泛起潮泪。
合卺酒远不及闻时香烈,更无看时澈然,只有喝下去才知是何等难以下咽。
景玉甯蹙紧眉宇,不知当初自己是如何心诱使然,竟会以为倒进匏瓜中的酒会堪称世间绝品,想来当真是荒谬。
赫连熵被他的动作牵扯,酒水泼出的一部分从手指滑下,染湿了掌心。
他低下头被动地配合着青年喝下自己瓢中的酒,热酒下肚,每一口都被他细细地品尝着,确是比大婚那日更香更甜。
两人喝完酒,赫连熵从景玉甯手中接过空下的瓢碗,与自己手里的半瓢再度相并,合二为一。
美人软唇湿漉,饮完酒的面容薄醉沉凝,露出几分蛊诱而不自知的魅色。
身上最外层的红披缓缓垂下一边,露出纯白里衣包裹着的香肩,墨丝倾散缠绕,在肩头悬于滑落之上,像一朵欲冒出花苞的睡莲,在层层山水中若隐若现。
这副模样让赫连熵看得喉咙发紧双目泛直,绯红的衣裳虽然不是喜服,但在此时也胜似了喜服。
他将匏瓜收起放好,几步上前打横抱起青年,往内殿走去。
突然撞到面前的胸膛让景玉甯掀起眼睑,瞅上男人凌薄的下颚。
他其实没有醉,只是面颊发热有些四肢温软,看起来像醉了而已。
那日……他也是这样吗?青年被颠得有些酸胀地想。
男人乌黑的头发束在龙冠,正红的龙袍映照出暖色倒影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真是俊朗……
饶是景玉甯也不由得在心底发出感叹。
他从未好好看过那日身穿喜服的赫连熵是何种模样,红盖头遮挡下如鲜血一般模糊的视线是他仅存也唯有的记忆。
在清醒时,他总强迫自己不能回忆那屈辱的一夜。可在午夜梦回时,他的灵魂卸下了防备,所有的血泪又会如汹涌的浪潮向他袭来,随即全身淹进腥臭的血海,口鼻痛得再也无法呼吸。
——娘亲曾说,大喜之日不得落泪,怕泪水染浊了红衣。
所以他纵使心在滴血,身体在震颤,以剧痛替代泪水也未弄污一寸身上的喜服。
只是最终,他保下了红衣,却未能保住自己。
浮空的身体衣袖晃荡,扶在男人脖颈上的手臂露出半截纤细白腻的肌肤,手腕搭在男人的肩窝上,鼓出两端小小的凸起。
随着男人的脚步,他们一同穿过门雕与帘帐,来到崭新的寝宫。
环眼望去,一如那日无边的艷红,便是红盖头也遮不去的明艳。
只是这次他不再一人独守房中,站在床前的男人正抱着他,不给彼此的身体留有一丝空隙。
“玉甯,銮熙宫的布整你还喜欢吗?”赫连熵把人温柔地放到床榻上,半蹲在他的双腿前问道。
男人黑眸闪烁,像是一个紧张等待着奖励的稚童。
景玉甯不习惯他这幅样子,只能龃龉地前移上身,扶上赫连熵的胳膊道:“陛下请先起来。”
然而赫连熵没有借着他的力顺势坐到床前,反而更是从蹲改至半跪,坚持道:“你先回答朕。”
他的语气里难掩急切,青年垂首淡黫道:“陛下给的,臣哪会不喜欢。”
男人不满这个回答,即刻拉住景玉甯的手逼人倾下身子与他离得更近:“不许匡朕。”
景玉甯神色终于彻底沉了下来。
“陛下,臣是您的皇后,是您娶进宫的妻子。”他缓缓而道。
“无论您如何待臣,臣都不会背叛您,您又何必费心费力地取悦于臣呢?”他问得直白,更是无情,顷刻间就将赫连熵的满腔情意伤得体无完肤。
青年旖旎的双唇在说完后便合了上,眼中流露出的困惑竟是真有所不解。
赫连熵压下心口的痛楚,黑瞳已是乌深,“为何…”帝王低声咬着这两个字,道:“因为朕心悦你,想对你好,此无关身世与权位,只关乎你是景玉甯。”
他答得苦涩,灿若星辰的面上显得清萧默然。
他感到自己的爱意就像冬夜中的篝火,燃得愈烈周身就愈是寒冷。可尽管如此也无法熄下,因他再已无法停止去爱这个人,香消云烟后徒留灰烬尘落,而他却如被星雷击起的焰火,想要熄灭,为时已晚。
在二人静默之中,男人啀气而起身,拿出备好的笔墨放到桌前,亲手研出一潭浓墨,把白云笔放入其中。
他看着一根根洁如白雪的软毛被黑色蔓延,只留笔根处微弱的轻渺白净。
“玉甯来,在这里写下一句诗。”景玉甯的目光顺着赫连熵的动作望去,见不远处的桌上正平整地躺着两张鲜红的囍纸。
青年容色沉静,规矩地走下了地,来到桌前问:“这是什么?”
赫连熵将另一支白云笔也染进墨中,道:“是以二人成诗的合契婚帖,妻子写一句,夫君再写一句。”他边说边把上面的一张纸放到了景玉甯的正面。
囍纸内金箔细闪,赫连皇族的图腾精致地刻在纸的正中以纹案相连。
景玉甯垂眼看了看面前的纸张,圆润的指尖触上凹凸不平的华纹,心中顿感一阵五味杂陈,然过后又只剩下无力与无趣。
他像以往完成任务般漠然地遵照帝王的吩咐,把毛笔从砚台中提起,将多余的墨汁滑过边沿没入水中。
青年将笔尖点上囍纸,最后再问:“陛下,臣在上面写何诗都可?”
“皆可。”男人答道。
景玉甯点首,随之行笔如云在正心偏旁的左右位置中写下了两行。
见他动起笔,赫连熵也在红纸上写下了怀藏脑海已久的诗句。
烛火燃烧发出“砰”的一声轻响,橙黄忽亮一瞬,点明了静夜的哀思。
写完,二人拿起各自的囍纸,放置中间对照在一块。
——岁月无垠,国阔百川。
景玉甯字体秀丽却不失气势。
——江山不惑,此恨长流。
赫连熵的字每一笔画都威严震势器宇滂沱。
在看到景玉甯写下的这一句诗时,男人的黑眸暗沉了稍许。
他拿过二人写的囍纸,以图腾向并,上下叠在了一起。
他未告诉景玉甯,其实这是以二人共写一句诗的合契婚帖,妻子写上半句,夫君写下半句。
岁月无垠,国阔百川。
江山不惑,此恨长流。
取下妻子的上一句,再取夫君的下一句。
两张开合的婚帖沿纹路再次接为一体。
男人极轻地念道:“岁月无垠,此恨长流。”
这章中“朱陈”一词原本是古代的一个村名。唐朝诗人白居易曾写过一首题为《朱陈村》的诗,从此以后,人们就把“朱陈”这两个字用来作为联姻的代称,同时,也用来指夫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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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第 17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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