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熵打开主殿大门踏过阶槛走出来时,玄服上血气甚为浓烈。
襄国特有的香料无孔不入,与腥辣气味混合一体独有一种恐怖的鬼魅之感。
幽暗的烛火下,赫连熵拂袖将手中污秽半数甩去,深眸中似倒映着巨形金狮张起血盆大口。
大监站在门外一侧,见帝王行出,便端着拂尘上前禀告道:“皇上,老奴顾忌林英一人劝不下皇后,恐发现端倪,故又派遣去了几位宫人,现下銮熙宫尚无动静。”
赫连熵听完点下头,对祁梁此番作为还算合意。
老人自始都在静谧地洞悉一切,待在殿外的这段时间已然把近下的行举安排妥当。
站在他身后的侍卫与宫人手上都提着几样东西,帝王袖摆一扫,这些人便低头走进殿门,全程岑默地收拾起内里的残局。
月照散落在霜月宫的殿羽顶檐,如同一面苍白轻纱,自飘渺中敛过月轮另一面的怖慴。
赫连熵继而看回自己身上的脏衣与黏合枯血的双手,抬眸对大监吩咐道:“祁梁,先回政华殿为朕备浴。”
大监俯首,“是。”
他说完,大步向外走去,一面掸却着衣肩上若有似无的血渍,一面任风吹起衣袍拂散气味。
燃尽的浓香实在把他熏得难受,头中一阵眩晕使得胃里翻滚起呕吐感。
他张开口几度呼吸外面的空气,直到喉咙咽进凉风,口鼻才稍许得以疏通。
大监跟随在帝王的身后,浮尘麈尾勾滑在手臂蟒袍的锦袖上。
他抬起眼,看见路沿上盏灯的幽光照亮了男人龙袍中的精致纹案,从后看去,帝王的背影仿若玄龙呼啸金腾。
半晌,他听到赫连熵低沉的自语仿佛没入在阴寒的晚风中……
“今夜污秽,朕不能脏了他。”
……
回溯銮熙宫王彻离去不久之后。
景玉甯放下岳黎所赠的梨花盒,短暂思索下徒然神色大变,不顾陆齐的劝阻就直步冲出正殿。
他踏入日暮暗紫的天色中,径直疾行在前院莲花池上的石桥上。
“皇后,您慢点,仔细腿脚!”陆齐不明觉厉,只能迅速地跟出来劝解。
他不知主子为何会忽然情绪突变,但从青年的神色来看,一定是察觉出了什么不对来。
可不论皇后再如何着急,前朝与后宫再发生何等大事,如今在这座堂华的皇宫里也再无人能比他更金贵了。
“皇后,奴才这就为您传轿!您先别着急,先别急。”陆齐半跑在青年的身旁连忙地比划着。
景玉甯淡扫他一眼,仍快步行在石桥的中央。
陆齐焦急得满头大汗,同时边叫人备轿又边招呼着銮熙宫的宫人,让其他人也赶快过来劝阻皇后。
芳沁见状跑到景玉甯的面前关切劝道:“皇后娘娘,昨日关太医为您膝上用药时叮嘱过万不可行动剧烈,再急之事也都没有您的身体重要啊。”
宫女芳沁从景玉甯入宫之初住在西偏殿时就一路伺候他,四年的服侍虽不及主子与夏灵那般感情亲厚,但也足以算得上是皇后的身边之人。
见她挡在面前,景玉甯果然停下脚步,道:“小沁你先起开,本宫现下必须去趟政华殿,不然……”
只是他的话还未说完,前方銮熙宫大门就顾自从外被打了开。
只见夏灵与林英一前一后地迎面走进院内。
他们原本正在笑着说些什么,但当夏灵抬头见到景玉甯神色难掩匆忙地站在前院,身前还被一众宫人围守着,随即便皱起眉跑过去。
“少爷!”她高喊一声,紧接着对一众宫人呵斥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说着就挤开中间几人,挡在景玉甯面前露出护主的架势。
景玉甯同时也越过芳沁,与夏灵站在极近的位置上。
他薄唇轻启但后又未言一句,只把姑娘的身子扳向自己,小心地瞧着她红润脸蛋与滑嫩肌肤。
怕自己看得不够仔细,还伸手抚上姑娘额前稍乱的头发,继续谨慎地查看着她的额头与眉眼。
直到确定她切实毫发未伤,高悬的心才终于放下一半。
“灵儿,”景玉甯轻抹了下她的脸,收回手带着她避开簇拥的人群,走下石桥,轻声问道:“你今日去政华殿都做什么了?”
站在周遭的宫人见景玉甯终于不再急灼地冲向大门,都自觉地退至后方,为他们留出一段距离。
听青年问起来,夏灵下意识与正站在侧方的林英对视一眼。
在回来的路上她就被林英几番叮嘱,让说辞务必与御前的口径一致。
他们两人把缘由与推论都精心预备了一遍,片刻酝酿,夏灵便依照前言,回答说:“少爷,皇上早前叫奴婢与林英传武来着,习武场今日来的是位与沈将军共战沙场的副将,一时切磋授教,忘记时辰便晚了。”
她边说边往林英的方向又觑一眼,与人对视后再不情不愿地补道:“……外加皇上放心不下您,又让奴婢在政华殿回了会儿话,这才耽搁了。”
景玉甯低首,问:“陛下都向你说了什么?”
“左不过是询问您的身子,”夏灵圆眼微转,回答:“再就是您近日的饮食、调理、作息一类。”
听她这几句答话,景玉甯的神情变得似笑非笑,那神色仿若隐着一层深意,让人着实捉摸不透。
夏灵被他看得发怵,慌张起来目光就不自觉地往林英那边瞟。
她与景玉甯可以说是在景府一同长大,少爷又素来聪颖敏锐,自己哪句话言了谎、哪句话有遮掩,几乎一眼就能看明白,因此她一直以来从不会在少爷面前扯谎瞒哄。
而这一次也恰如夏灵所想,景玉甯又哪会看不出她与林英盘旋的那点猫腻。
先且不论御前习武场的规制与夏灵时不时就仓猝瞥眸的神情,单从道理而言,赫连熵便是真要过问他起居之事,也断不会问到夏灵这个毛头丫头身上。
真是……景玉甯心下颇恼之际又不乏无奈,这两人加在一起竟连撒谎都找不出个像样的缘由。
于是他转过头,只简短地问向林英道:“陛下现在在哪?”
林英急速拱起手,临行时得到帝王的眼神示意,他自然是万不能如实作答。
只能一拖再拖,斟酌着道:“回皇后,奴才与夏姑娘早前在习武场,天色一暗先到政华殿禀圣后又径直来到銮熙宫。奴才临行前见皇上似是摆驾欲驶离政华殿,现下也不知圣上所在。”
景玉甯眉尾一挑,直言揭穿了他:“御前侍卫一日习武便能把武习得不知皇上行踪?”
青年表情肃冷,墨发利落地扎进银凤冠中,顶端高高束起的一捧马尾更显气质明锐,模样一如既往美艳但也丝毫不掩震慑于人的锋利。
青年看着他们二人,正色道:“本宫再问你一遍,陛下在哪?”
林英额角冒出冷汗,但皇命在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违拗旨意,只能硬着头皮下跪叩首:“请皇后治罪,奴才实在不知。”
见人如此,景玉甯心中余悸更深,上前一步说:“既不知道便站起来,随本宫一同去趟政华殿。”
林英仍重重叩下首,额头磕碰石地都能听见声响,“请皇后恕罪,无皇上准许,您现在还不能过去。”
景玉甯登时蹙起眉,抿上唇一言不发。
夏灵左右相顾,见林英叩头在地不知所措,再见景玉甯神色下依稀有了怒意,她头顶两组儿发髻悄悄耷落着,红扑扑的脸上既紧张又为难。
不过好在这样的僵持并未持续太久,政华殿就又行来了几位宫人。
他们分为两排进到院中,向景玉甯整齐地下跪行礼,说道:“奴婢奴才拜见皇后,今晚夜下凉寒,皇上牵挂娘娘凤体,特派我等来为您暖浴。”
他们这些人的面孔景玉甯都熟悉,全是从前他与赫连熵共住政华殿时被派来服侍过他的人。
“陛下当前政务繁忙,还是有事出宫去了?”他问。
“回皇后,皇上案牍劳形又日无暇晷,这便叫奴婢奴才们先来銮熙宫服侍,龙驾晚些会来。”
景玉甯眸羽稍敛,本要执意再以一问。可转眼想到自己与赫连熵先前发生的种种,终还是顿住足,微静半刻。
想起那晚碎裂的凤玺一声巨响摔落一地,他蹲下身从地面上把碎块一片片捡拾起来,放在桌案上也经有时日。
零落的碎石镶不进曲折的缝隙中,再拼凑不出先前精致的原貌。
龙身与飞凤分崩离析,身形亦无神也无翎,金玉碎至成粉便是怎样拾也拾不起来。
……也罢,他后来想。
赫连熵与湘容终究有着他不曾交予的十余年光阴,二人间相守温存与枕榻之情又岂是说离散便能真的散去。
但看赫连熵近年里对他的情愫与照拂,也便不难看出帝王其实并非绝情之人。
青年由此揣测着,他倒不认为男人会因一时生恨就对枕边人下手如此之快,更遑论能狠绝暴戾到当即了结她的性命。
况且湘贵妃痴情一片,自己皆晓之事赫连熵又如何不知。
这世间唯有真情最难寻得,未来时日仍长……以后他们之间总还有转圜的余地。
待如此想来,景玉甯叹出一息,转过身对陆齐道:“皇上既晚些再来,本宫听命便是。”
陆齐这才松下了一口气,躬身答应一声是。
景玉甯睨着他,接着又低下嗓音只以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吩咐说:“明日你去一趟霜月宫,代本宫看一看湘贵妃。”
陆齐轻微颔首:“奴才领命。”
……
是夜无星,暗云沉碧。
晚风携叶吹拂,荷花池上几盏莲灯随波漂逐,犹如辰暗夜色下茫茫星河。
景玉甯暖泉温身过后,肌肤在白皙中透出温和的薄粉。
他安坐在庭中的躺椅上,闭目小憩间贪恋着风中的一丝凉意。
青年披散青丝,身披润白轻纱,素雅的薄衣包裹着他完美的身体。
赫连熵到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色。
——恰如那一晚青夜宴的歌舞荣盛,而锦丽的繁色却终不及那一人。
房梁之上,莲灯之中,他的小美人宛若一朵圣洁的睡莲悄然盛开在一片静寂的河池中。
赫连熵身上潮气未干,便见沉黑的瞳间似有轻闪,眼眶红泽一片。
美人葺居,沉香亭北,百花槛栏,自是天葩故里。
“玉甯。”
良久,男人轻声唤出他的妻子,内里是无底深情。
他在此时此刻,心中急迫地想要拥住这朵合欢花池下只属于他的一捧睡莲,融入□□,再融入灵魂,永不分离。
“朕来晚了。”他哽咽道。
泪水落入清池,一滴微波,漾动起浮游的合欢。
“……朕爱你。”
丝绒的花瓣在水面不时聚散,一路漂流到芦苇叶下,隐进了层层叠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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