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甯抬起眸,望向这枚久违的梅花玉坠。
玉石通身白皙,唯有底部一点淡黄。花蕊与花瓣雕刻得栩栩如生,缝隙里还留有一点泥土,想是在那棵槐树下的土壤里沾到的。
这枚玉坠实在承载了太多他的情思与幽怨,即便如今重现在景玉甯的面前,也无法让其做到泰然处之。
赫连熵滞重的抽噎声传入耳中,青年心下端生起阵阵哀慨,暗殇出一片悲戚来。
看着男人这副模样,自己的目光也微微转动了。
……如果,你能在新婚夜知晓这一切该有多好。
景玉甯伤叹沉痛,可话在口中,最后又自认没趣地闭上了唇,不吱一语。
新婚夜遭受的奉浼和卑屈如何在这诸多的误会之下抹平消匿。
帝王那时候不曾与他见面说上一句话,就命人将身穿一席喜红嫁衣的妻子架到门外跪去一夜。
杀人诛心也莫过于此…
然他终究是宰相景氏的幺子,比起满腔单赴却又灰飞烟灭的情爱而言,骨子里更犹存着自尊与傲气。
所以后来,无论男人如何阐解或弥补,也正与他这双腿一样,再多的名贵膏药涂抹其上,一到换季,总还是会痛。
“陛下说笑了,您是帝王君,我是君前臣,岂有君向臣行央求之理?实在太过折煞了。”
景玉甯屈手捋下袖腰,后才记起出浴时换上的这身新衣未在侧处别上巾帕,只得伸出手为男人拭抹去脸上的泪。
雪白纤长的手指如点水般冰凉,被男人温热的泪湿润了指尖,划入甲缝中去,衬得他整洁的指甲更加晶莹。
赫连熵凝视着青年抚上来的手,遽然间一下把它抓住,再紧紧贴合在自己的面庞上。
他目中泪源不断,眼神中卑微祈求地夹合上手掌的温度,烧得景玉甯的手心手背都烫了起来。
“我从未待你同对君臣,在我心里,你始终是我的妻子,也是此生唯一的妻。”赫连熵的泪浸湿了青年的半边掌侧,“丈夫做错了事,理应向妻子乞求忏悔,何来礼数上的分辩。”
他摸着景玉甯的手,沿着指骨到凸起的关节,一路细致轻滑,再相合地包裹住。
“说来……我曾经有几次在你与幼时青夜宴之间左右不得权衡,也无数次地想过…倘若你们是一人该有多好。”赫连熵低轻道,眼中满是深情眷恋,而逾时又不禁落寞,“可未从知晓,这样贪生起的念想竟会有成真的一日。”
赫连熵含泪对他笑了笑,“我知你那时未对我动过同样的心思,所以只能兀自寄托相思之情,渴盼着有招一日能娶你为妻。”说着,他牵动景玉甯的手,与自己的面颊相离,让手掌向上摊开。
片时,一颗玉坠便似水滴般落在了青年的掌心上。
“暗芳悠,冷霜骨;梅雪节萃,应花一梦。”
男人沉下声音,缓慢地吟出这一句来。
檀木的香气幽幽萦然,他看着青年手上的玉梅与其温白的掌心相衬,皆是同等纯净无暇。
携身养育的玉石孤芳而冷艳,久之渡年,也让景玉甯恰如雪中寒梅,自心于肌理崇雅而清高。
或许若能在当初将这块玉石雕成一朵灼灼桃花便好了,不比梅花孤身不胜寒,只与百花在春夏盛放艳色,总比一朵冷梅更合乎人世间的缠绵情爱。
景玉甯收起手指,合握在梅花玉坠上。
缓慢地,他的视线自边缘逐渐朦胧,徐徐向内模糊起来,一点一点蔓延过清冷的月光,把手中的玉石定在了中心一点,皎洁中散逸着浮华的亮色。
湿气鸠合于眼睑,像是一层莹亮的云雾点缀在眼瞳。
片晌,他应诗言道:“冥花落,离人碎;枯叶寒痕,回梦禅亡。”
手中垂落的红绳滑延手腕,像是一道鲜红的伤痕触目惊心地割在雪色的皮肉上。
转瞬之际,这枚冷凉清润的玉复又回到了赫连熵的手中。
二人十指相离,景玉甯颔下首,对他说:“信物既已归主,请陛下还收无妨。”
青年垂敛眼眸,清风呼啸而过,一切再不尽予言说。
赫连熵瞳底暗沉无光,只有无际的悲恸伤情相互交融吞没。
少顷静寂时,景玉甯徐缓地闭上目,心神再度不由得随之颤动。
他并非心疼自己与男人这番多舛命途,只是转念间忽而觉得一直以来被自己深埋的爱意与心念,都在这时变得无比讽刺与可笑起来。
他们都身处在同一场矇昧的骗局中,各自独怀一段十数年相思之情。可这中间夹杂了太多错综复杂的算局和有心人险恶存私的摆布。
就像是一道变了味的佳肴,无论曾经多么鲜美,可在变质后,也只剩令人厌恶的气味与难堪的样貌。
“玉甯,你当真再也不会给朕一次机会了吗?”赫连熵沙哑问他,他鼻音尤重,泪痕从眼角布满整面,被月光照映得无颜落色。
景玉甯别过面不予作答,而后回避一般站起身背对着男人,只身独步往殿内行去。
仅转首时短促的一瞥间,赫连熵此时的样子竟给他一种搁浅在沙滩上濒死的海鱼最后凝望深海的错觉。
仿若他便是那片湛海,潮汐间卷起浪花拍打在岸边的泥沙上,正遥遥望着那条缺离了海水便不可多活的鱼。
可何其无奈,那晚彻夜的凌辱终归烙印得太深,以至后来再长的岸也够不到遥远的鱼,海风无意席卷浪花送涌鱼儿归回庞泽的沧海,去往最初相遇的地方。
最后他只能任凭沙岸上的海水逐渐流失,让濒死的鱼在渴望中眼睁睁地看着浪涛愈行愈远,最后一点点暗淡下执拗的目。
赫连熵绝望地勾起唇角,面上干涩的泪痕牵动皮肉。
……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过了许久,他艰难地喘上一口气,直起身面对青年的背影,坚持着启声问他:“玉甯,还记得当年交换信物时,你送给我什么吗?”
景玉甯停下脚步,身体止顿了片刻仍未作答。
水雾迷离双眼未曾散去,迂缓地化作泪滴而迟迟不肯落下。
他当然记得。
那是当日晚上,他带在身上唯一的东西。
接着青年听到耳边传来几声邈远而又熟悉的轻响,继而回过首,看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赫连熵把一样东西从另一侧的衣襟中拿出来,展露在景玉甯的眼前。
——是一张折叠得整齐如新的糖纸。
赫连熵把糖纸打开,里面早已没了那时颜色斑斓的糖果,然空空如也的囊心内,图案依旧鲜艳,明靓得仿若如在昨日。
“我不舍得吃,又怕搁久会坏。最后硬是撑过了变质前的最后一日,细嚼慢咽着吃了一个多时辰。”赫连熵对他说。
夜风吹起薄纸传出几下清脆的声响。
“它很甜。”男人陈述时笑得缅却又憔悴,“是这些年里,我尝过最甜的东西。”
景玉甯盘旋在目中的泪终于在这一刻掉落下来。
一株水光滑破暗影,追逐着池台燃烛下的点点星亮,须臾之后一滴接着一滴顺流过面颜,最终掉落在寂寥的石地上。
他鼻腔使劲吸过一口气,压住匍伏的胸口,让声音听起来一如往常:“陛下喜欢就好。”
说完,他折过身快步回到殿羽,旋即便关上了正殿的大门。
石桥下的倒影从斜侧渐渐延至正央,又一朵合欢花于风飘落,悄静地躺在了池面上。
透过门前与窗囱上的丝绵纸,依稀可见屋内的烛光被半数熄灭。
大监走到赫连熵的身旁,不禁出声提醒道:“皇上,皇后已经歇下了……”
赫连熵听罢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什么,只对大监命道:“你也回去吧。”
老人苍白的絮鬓下目光清明,答了声“是”后,便躬身向外退去。
赫连熵独自一人走上台阶,来到殿门的近前。
正当随圣驾而来的一众政华殿宫人以为帝王将要开启大门之时——
却见这位唯吾独尊的天子端起前袍,竟是重重地跪在了銮熙宫的门口!
他身后之人无不即刻随帝王下跪,齐载无声。
大监落步虚空,到底是从先帝伴随至新君的老人,又怎会真的放下帝王一人径自回离。
他站在庭院之外,也静默地陪守着。
而此时,除却这位老人以外,还无人尚知……
帝王这一跪,便是从入夜直到了天亮。
赫连熵所作:“暗芳悠,冷霜骨;梅雪节萃,应花一梦。”
是用他们的信物梅花玉坠作为原型述出自己与景玉甯之间爱情的原貌。
大致意思(但不尽然):“寒梅暗然轻悠又如是芬芳,风骨中无尽颦如寒霜(以雪梅比作景玉甯的品格),雪下梅花集萃纯净的孤高品节,应予了(赫连熵自己)这些年中独爱一花(人)的情梦。
景玉甯给赫连熵的对诗:“冥花落,离人碎;枯叶寒痕,回梦禅亡。”
大致意思(但不尽然):“冥冥之中花(情)已落,人之意碎顷刻逝散。梅花谢落端剩枯枝御寒 冰雪落于枝身的伤痕上,回溯梦中忘年的独禅,空心悟世却已了局凋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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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第 19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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