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云鹏听完他的话抿住唇,不知再说些什么。
他出身在皇城权贵中末流无闻的家族,但即便如此论起姓氏与权位,也总在百姓的品阶之上。
皇城自有天子盘踞,龙目遍地四方,由此不同于各地官员的管辖与风气,只有那些离皇城越远的地方,才越足以令他们明目张胆地把一笔笔黑帐端上明面来。
纵然从前有所耳闻,也不及现今亲眼所见来得震惊、失语。
关云鹏从自己的袖口里又拿出几板铜银放到老人的手上,“您拿着吧,好生照料自己。”
老汉抹了把脸,没有推辞,把铜板仔细地收了起来。
朝廷为救济百姓所拨下来的银两,大头拿在当地高官手里,小头拿在当地小官手里,剩下的,再让其他有些权势的逐一分取。最后再留到少得屈指可数的赈灾补给,而这些,到最后也会分在有关系与门户的百姓手上。
若想把救济粮真正发到需要救济的难民手里,简直比登天还难。
药汁的热气向上四散开来,老汉抚平了胸腹内怀揣铜板与馒头的衣布,随后把目光转到煎药的砂锅上,瞅向锅里的药渣。
“贵人熬得什么药?”他愈闻愈觉得熟悉,于是伸手捻起砂锅低处的药,搁到鼻前嗅了嗅,认真辨别道,“这是苍术…制马钱子、川乌、炙山甲、和桂枝?”
一听老汉竟一连说中了药方中的好几味药,关云鹏不禁惊奇地问他说:“老人家,莫非您是位医者?”
老汉摇首,答:“非也,不过也就略懂一二罢了。先前我孙子双腿有疾,我一直为他抓药,来来复复就这几味药,熬多也就知道了。”
他捏起手里被煮得软烂的草药来回观察,接着赞叹道:“不过虽是同样的药,但贵人烹的这个可比我用的要贵重浓郁太多了,若非如此,就凭这熬过的黑黢药底,我也辨别不出来。”
“您的孙子是有腿疾?”关云鹏寻到他话中之事,问道。
老汉放下药渣,搓起手指黏染的药叶,答说:“是,他从小体弱多病,不到十岁又被县衙的马车踩在腿上,走不了路。后来幸得一位医者开下方子,不出两年我那孙子就能自己下地了。”
关云鹏一听,不禁追问:“老人家可还记得那医者开出的药方吗?”
老汉想了想,而后点点头。
为表对他们的感激之情,老汉毫不吝惜地把所有药材全都告诉给了关云鹏,就连每个草药的用量也都事无巨细地说了出来。
关云鹏默默听着,把药方与配比都一一记下。
大体的药材都与他的方子如出一撤,只有一味金蚕叶,在场所有的太医都不曾听说过。
当被问及到此味药时,老汉想了下,答说:“金蚕叶是我们边疆特有的产物,由金蚕寄居过的草叶经晾晒研磨而成。在蝗灾之前山林里遍地都有,现在许是不好找了。”
他摸了下胡须,又补道:“不过贵人可以去街中孙医馆处问一问,孙大夫正是为我孙子治病的郎中,他或许知道哪里还能有。”
关云鹏思索片刻,应了下来。
他不确定老汉的孙子与皇后双腿的病情是否一致,但如今便是让他挖空所学也制不出能让皇后双腿痊愈的药了,总好过先试上一试。
“多谢老人家。”关云鹏拱手道。
待他们说完这些话,碗中的汤药也已降到了八分热度。
老汉与他们临别一拜,关云鹏便端着药走向了帝后歇息的车骄。
赫连熵这时在撵轿中正为景玉甯按揉腿上的各个经络,见帘子掀开一角,很自然地伸出手接过温热的碗,放到唇前沾到最上面的一层药汁试温,然后又吹了吹。
帝王今日穿着斋青色的衣袍,交领处印绣着牙色的纹路,黑发整齐地盘在顶上的木簪中,看起来活脱脱像个丰神俊朗的超众贵公子。
他怀中半躺着一位长发的绝色美人,云鬓峨眉的面容上肤若凝脂,鼻梁恰到好处地挺翘在相宜的位置上,与眉宇一同化入在这抹绝艳的冲击之中。
美人穿着一身月白长褂,修长的身型素裹在这片净白里,他与周身的男人呈接一明一暗的对比,二人同幅之姿宛如上神的壁画般天作合一,绝俊超常又交相辉映。
关云鹏跪在帘巾之外不远的位置上,把方才与老汉的事向帝后禀报了。
赫连熵听到金蚕叶一词,漆黑的瞳眸顿时亮了亮。
他搂着景玉甯,轻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向外命道:“传朕旨意,待会儿去往孙医馆。”
他手里拿着碗沿碰到景玉甯的唇上,喂人饮下几口。
青年不时被这汤药苦得皱起眉,没咽几次就偏过头,轻声对男人说:“陛下还是赶路要紧,等到了珀斯国再寻不迟。”
男人臂上一弯,致使景玉甯头后空悬一瞬,由此不得不转过首双唇再度抿上温热的药汁。
赫连熵将药一口接一口哄着人喝下,他低下眸瞅着青年微动的喉结,沉然而执意道:“既然来到这,就先给你看病。这金蚕叶若真能治好你的腿,就算是在天涯海角,我也定要寻过来。”
一碗药饮尽,男人向外递出碗,旋即拿出准备好的蜜饯放到景玉甯的嘴里,再抽出巾帕把人唇上沾的药渣擦干净。
景玉甯嚼着香甜的蜜饯,抬起头看向赫连熵,半晌没再说些什么。
他们到达边界的日程其实比初时向各地县衙报备得更快上几日,这其中不乏有帝王刻意为之的因效。
边界的县衙与县官对民固然阴黑,但对彼此则尤为相罩。他们消息互通暗里配合,帝后一旦如时驾临而来,只怕到时候城街与荒郊里都再搜不出一只穷脏的老鼠了。
马骄一路行过荒郊来到城街,走到中途却又忽然停住了步伐,不过多久就听前方不时传来大喊与呜咽声。
“怎么回事?”赫连熵掀起帘问。
陆齐随在骄外隔壁的马层处,探身往远细致地察看一番,接着小声答说:“回皇上,是边界的衙卫在前清扫地面,几个人抬着……”他眯起眼更仔细地观察,接着面色一惊,如实禀报道:“他们抬的是尸体,地上全是血,像是刚当街行完刑!”
赫连熵与景玉甯对视一眼,先后从骄中迈了出来。
男人接过景玉甯的手让人稳稳地站到地上,面色仍是尤为担忧地道:“你还是再歇息一会儿吧,才吃了药现下不易多走动。”
陆齐扶在景玉甯另一侧的位置上,看见主子摇了下首,对帝王低声说:“臣无事,已经坐过半日了,也想下来走一走。”
说完,他便率先向前抬步,赫连熵牵住他的手,连忙跟了上去。
这一对儿璧人方从骄中下来就吸引了无数百姓的目光,他们走过人海潮群,一路来到最前几排的位置上。
只见那里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或蹲或跪,他们痛哭流涕浑身是血,不过仔细再看,他们身上暗红的血更像是从地上染至,而非自己所流。
一个妇人哭着跪在地上,弧躬的腰像是紧紧裹着什么东西。
景玉甯向她走近,发现她抱着的居然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头颅。
那头颅上全是血,睁大的眼瞳无比骸瘆,仿佛正昭示着亡者生前的死不瞑目。头颅下方的脖颈内还在汹涌地溢出脓血,把妇人胸口向下直到双腿上的衣料全都染湿染红了,看起来极为凄惨诡怖。
赫连熵本能地把景玉甯护在身后,妇人听见动静,抬起泪流满面的脸直直看向他们,随之,其余人也都看了过来。
一群人的眼神从绝望与麻木到逐渐燃起星微的亮光,竟全都向赫连熵与景玉甯跪爬前行。
“贵人,求您们一定为我做主啊!”哭喊祈求声此即彼伏,有如阵阵冰寒鸷骨的风刺入耳中。
这些人俨然求告无门,如今亲眼临见自己的至亲或骨肉头颅落地,内心的怨恨与惧怕相互徘徊吞噬,形同一把刀俎生生割去了心念与灵魂。
“他们所犯何罪,为何被斩?”赫连熵启声问道。
然而他此问一落,这些人顿时又哑了声,面面相睹却谁都不敢说
寂静过后,只有那抱着头颅的妇人眼睁睁看到儿子此般惨死之相而万念俱灰,于是大声把真相说了出来:“我儿说蝗灾是有人利用良田蓄意为之,就因这一句话官府就要了他的命啊!”
赫连熵与景玉甯闻之登时一顿,那些曾被他暗喻保下的人命竟还是全数死在了刑刀之下。
半晌,赫连熵冷笑出一声,声音寒道:“好在来得尚早,若晚到半刻,这地上的血也该收拾得干干净净迎候帝后驾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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