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夫不敢抬头去看景玉甯的双眼,他的思绪在脑海中转了一下,开始明白帝后为何在他答允了医治之后并未即刻召见,而是让关云鹏与他在一起随行这数日。
想必皇帝皇后这趟临驾珀斯国也是极为谨慎,凡是身边之人必将其底细查探通晓,即便帝王为皇后的腿疾急于寻医,那也要在多方查探之后再行决断是否让其近身。
如此一看,帝后现下准许他与关云鹏一同面圣请脉,便是明晰了他的生平与资历,进而继续这原定的下一步动作。
孙大夫低着首,眼睛向上的余光是帝后同坐的画面,辉然的光影散发出龙章凤彩的气势,这股由内而外迸射出的气魄与先帝同太后一起时判若天渊,不禁令人感叹,这才当真是龙凤齐聚鸾凤和鸣。
“是,草民遵旨。”
孙大夫俯首更低再深深一拜,他与关云鹏穿得皆是一身藏青色衣褐,不同的是,关云鹏所着是太医院出属之缁衣,孙大夫则为泛泛布匹。
关云鹏站在孙大夫的一侧,随时静候皇后的传唤,他侧眸看了几番孙大夫,神色倒是沉着。
他对这位长者很为尊敬,二人几日交谈下来更是所学良多,所以在帝后面前关云鹏并不忌讳孙大夫是否会压过他而出彩,反是祈盼着帝后能将人留下,让他往后能与其长期共事精进修持。
孙大夫揣测着皇后欲从他口中听什么。
想至帝后派关云鹏等人寻他是为金蚕叶而来,以及圣驾初到边疆便当街问罪于曹晋李思林等人,心中有了答案。
他启声说道:“草民来到边界谋生有二十余年,途中屡见珀斯国犯我大尚领土,士将出征炮火连天。草民无本事随军上阵攻敌,只具一点浅薄医术,故此于后方替将士疗伤。”
老者声音沧桑,他话中的语气亦能听出艰苦与风霜,“边界药材紧缺,临近珀斯国又多沙干燥,草民初时开方所需的药草在边疆地带概寻不到。最后只好以当地草植为鉴,用众多伤兵一一测验各株之效用,后来才有了符合当地医治的疗方。”
景玉甯默然忖量着孙大夫的话,极淡的蕊绸衣与他雪色肌肤相配,在乌黑的睫羽与玄发下衬得如墨中重彩,素雅之中却又美轮美奂。
孙大夫来至边疆为医术作出颇多贡献,这片土地不及皇城内陆的土壤可供培育诸多药草,征战急迫时唯有把当地药植物尽其用才可保将士不被外伤所害性命。
大尚国在边界打下的屡屡战绩外有沈崇元率兵于沙场得取功勋,在内自有孙大夫一等扶助之功劳。
只是沈崇元未并未提及他军兵后方的这位医者,亦可知孙大夫是有意隐匿踪迹。
沈崇元自有洞幽察微之能,既是连他都不曾发觉军中有过这样一位能人,更可诠释孙大夫独具的能为。他并非为名与利而来,许是为践行医者的抱负。
接着,孙大夫再说:“金蚕叶也是在那时候发现,边疆常年干旱,黄土与地质相比其他地方相异甚大,草民后来得知当地部族与少数珀斯国人皆会制蛊。
蛊毒阴邪刁钻,无孔不入防不胜防,边疆的官衙们惧怕长此以往流入百姓之手会徒遭到报复,所以严令禁止所有蛊毒的培育与制作,违者格杀勿论,只留少数与他们有所连结的部族制作蛊毒供他们使用。”
孙大夫讲得事无巨细,把边疆蛊毒与金蚕叶的由来也都一一言明:“金蚕正是当时被官衙限令除尽的蛊虫之一,金蚕在诸多蛊物之中算是寻常之物,原由蛹为蚕时浸泡在生川蟾蜍斑蝥等混水中,待其蜕变成蚕蛹后同吃食一并放入盒中静置数月即可。
“如此培育成蛊的蚕化为蛾便会通体金黄,全身为毒,碰到人时会将毒素没入肌理,一盏茶的功夫人就僵直不能动,若不即时医治两日后即可暴毙。”
赫连熵听得蹙起眉宇,他多少猜到了金蚕叶或与边疆蛊物有关,但没想到这金蚕会如此危险。景玉甯身子骨薄弱,便是治病又怎么能沾染上这样的烈毒?
他张开口方要言语,掌侧就被景玉甯轻碰了下,他看向青年,见人浅眸一眨,示意他先听孙大夫说完。
赫连熵睨着人细腻的鼻尖,闭上唇就听孙大夫继续说道:
“金蚕无论本体与培养都耗费不多,因而十几年间培养出来的数目繁多,后来官衙下达禁令,原是命把金蚕全数灌井或焚烧,可此物通体是毒无论何种方式都只会带来更大灾害,官衙不欲被其所害,最后把所有金蚕放逐到离衙府极远的荒原地带,让金蚕与居在周边的百姓共存。
“不过好在金蚕并不主动袭人,沿边百姓虽偶有伤亡但仍处于少数,金蚕寄居在荒田枯树内,不期而然,干枯树木与金蚕自身之毒相中和,竟让树木长出了一种黄红色的叶子,这叶子鲜香可食,在金蚕长久寄居过后于荒野长成庞然之数,当地人便把这叶子当作茶水沏泡,取名金蚕叶。”
孙大夫最后说:“金蚕叶原是边疆人用来替代茶叶水饮,后被引入到边疆军伍,草民也是借此机缘巧合发觉出其有医治重创后腿疾之效。只是在蝗灾过后,那片荒原已再无一物,如今存余许是只有草民储备的那数捆金蚕叶了。”
赫连熵闻之心头一紧,眉梢挦扯间峰宇低垂。
对于利用蝗灾助大尚灭夺珀斯之举他扪心自问从未有过一刻后悔,固然知晓多少人会因此而丧命,可在他看来这也是战争中必要的牺牲。
然而现在,他终于感受到那份名为后悔的情绪如喷潮汹涌,在他心中囤化成浩杂翻滚的混沌浓雾,压在胸口之处愈钻愈紧,无法呼吸。
少焉,赫连熵抹了把脸,手指揩去不知源自哪里的潮湿,俄顷道:“朕听闻你曾用金蚕叶治愈过一个双腿残废之人,可属实?”
他紧紧盯住孙大夫,似要把人看出个洞来,孙大夫被这无形的威压镇得双肩发抖,少顷强忍着紧张点了点头,答道:“回皇上,确有此事。”
这个回答让赫连熵悬的心放落些许,可垂落中途又徒然停顿在了半空:金蚕叶终究是蛊毒源化之物,如何能一上来就让景玉甯使用?总得有人试毒才行……可这了剩无几的数量许是经不起什么耗费了。
赫连熵双指扣向自己高挺的鼻梁,肃然想,若金蚕叶不够用,那就从头培育金蚕,把大尚国连同现今珀斯国所有的荒原都用上,总不怕种不出来新的金蚕叶来。
他双眸越发锐利,纵使还未见到这金蚕叶是何样子,已然是把往后繁事尽数考虑到了。
景玉甯手背稍撑下颚,皮肤感受到手指传来的微微凉意。
比起自己双腿也许有药可医一事,他俨然更在乎边疆官衙之争,于是接上孙大夫的话问道:“孙大夫方才言官衙遗留少数部落为他们制蛊,您可知这蛊他们是用来对付什么人?”
从孙大夫所言中青年觉察出几处蹊跷来,孙大夫应不知晓曾在三年前太后便用过边疆罕见的蛊毒戕害他与湘容,倘若说那时已是在禁令之后所得,那就预示了当时边疆官衙各有宰相与国舅之人。
李党当年存于边疆与宰相一派势均力敌并不足为奇,而让景玉甯感到不同寻常的是,以景怀桑素来滴水不漏之手法,如何会留下这样的隐患与李党同流,而李党在被朝廷歼灭之时又为何未用此罪拖宰相落水。
就好像这边疆的蛊毒是把悬于钉针之上的石板,在岌岌可危中被双方交横的势力衡在一处水平的节点上,顷刻微妙地彼此制约着。
到底是怎样的蛊毒能使宰相与李党在此事上荫蔽至如此默契。
而这蛊,又是来自何处,何时流传,又如何隐匿在战火纷飞的边界中?
然而答案未得揭晓,只见孙大夫摇了摇首,答说:“回禀皇后,草民不知他们制蛊的用意是对谁,只知道官衙府中县丞曹晋与佐贰官李思林与部族多有往来。”
景玉甯垂下眸羽,这点不必孙大夫明说他也已经料想得差不多。
他心里如同被扎入一根猜忌的刺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向他慢慢靠近,尖锐且刺痛地触及越深。
少顷,他把手放下靠在软塌旁侧的软枕上,眸光沉色。
赫连熵瞅着他的神情,把青年同孙大夫的这一问也放入思绪里,不过此时他还是更想先以医治景玉甯的腿疾为主。
“还是让孙大夫为你诊脉看一看,凡人之地自生江湖,人便是活着就总有无穷无尽的仗可斗。眼下你之要紧,还是调理好身子,唯精神康健才可心力兼备。”他揽过景玉甯一侧肩膀,手从肩头滑落到他包裹在丝绸中滑腻的胳膊,温柔劝说。
景玉甯垂首,几缕发丝遮挡在他眼前。
少间,他叹出口气,终于把手腕放在了陆齐垫好的丝帕上。
“有劳您了。”他抬眸对孙大夫说。
陆齐见状捋出一枚薄巾放到景玉甯的腕络上,素白的丝帕轻如纱般掩在青年无暇的腕子,将内里若隐若现的筋络勾勒成云端一幅山水画作。
孙大夫站起身,再鞠一礼。
他走到景玉甯跟前跪下,举起手隔着薄巾搭上景玉甯的脉息。
寝宫悄无声息,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景玉甯的腕间。
赫连熵瞰得极紧,双手无意识攥握成了拳,好似比起景玉甯稀薄的肌肤下跳动的脉搏,他的心才更欲从胸口里跳出来。
孙大夫切脉时两指不动,谨慎仔细地感受着景玉甯每一次平缓的呼吸。
在这一片寂然的时间之中,众人好似度过了漫长的余年。
宫外环鸣的飞鸟落在瓦顶房檐上,尘沙席风旋绕碎叶,浩繁旷然之声从外传入室内,自远中依稀可辨。
“启禀皇后,”孙大夫的声音终于响起,随即将外面细微的鸟鸣由此隐去,只听屋中声响动静。
他放下诊脉的手,俯身磕头,回禀道:“以您的脉象所现,草民认为两年可达痊愈。”
他说得平缓而有力,仿若已是诚然在胸,不过是在叙述一桩不久将会发生的事实。
待孙大夫说完,寝宫又是斯须的静谧。
赫连熵连反应都变得瞬息迟缓了,他本张了张口,想要继续详问景玉甯现今的症状与缓解之法,却不料被痊愈一词打乱了所有心绪,他的脑海从空白到难以置信,再到几番徘徊后难以自抑的欣喜若狂。
男人神情从惶然缓慢到喜极形于色,半晌过后,是再无帝王原有的漆邃与深沉。
男人咧唇不由笑了出来,旋即他感到自己似被两股力道拉扯,一面狂喜一面置疑,终于启声,把心中蓄积的不安迁徙而出,再确定一番地重新又问:“孙大夫此言当真?”
孙大夫叩首,郑重答说:“回禀皇上,皇后脉象虽较之常人更为孱羸,但好在常年药膳食补缓解了脉息中的稀疏,恙疾并未伤至膝骨根基,草民有把握治愈除根。”
赫连熵听完,胸腔激荡无比,他搂住景玉甯,把人牢牢梏在自己怀中,不顾众人的视线用力一口亲在了他的耳后方。
男人深吸一口气,把已经发红的眼圈没入青年披散的青丝。
他咽下口中阵阵哽噎,斟酌良久后,对孙大夫一字一句道:“若你治好皇后的双腿,朕必赐你世间无价之珍宝,此恩无可衡量,朕定护你世世代代永享我大尚安乐。”
言毕,他呼出底处沉重的气息,继而把头整个埋入景玉甯的颈窝。
青年分明感受到男人全身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环箍着他的臂膀伴随一次次喘息愈发地向里收紧。
耳畔凝噎沉哑的声音好似把男人脆弱与期许都在同一时冲击起心灵,宛如拥趸虔诚的祷告。
“玉甯,你的腿能好了,终于能好了,我求了好久,上天…终于听到了……”赫连熵的气息热而潮湿。
景玉甯感触到自己后颈湿润了一片。
后来才慢慢意识到,是赫连熵哭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