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第 224 章

……

次日,珀斯国皇殿正门从内打开。

三日期限已到,边疆县衙赴珀斯国首城面圣。

日上青竿,檐载飞羽,悬于粱头。

珀斯宫的正殿之内,曹晋身穿一系粗糙灰土的官服,携众边界的衙役们在堂前排列几道数排,纷纷叩首请罪。

为了凸显出他们一路风尘仆仆前来的情景,有的人头发上黏着半分枯草,有的人脸上附着几抹灰土。

这样滑稽的修饰被做得未免太过,反而显得很是做作。

一众官员衣物上虽还不敢弄到破损,发冠且算稍齐,倒还够不上圣前失仪。但要真想治他们一个不敬之罪,也不是全然寻不到由头。

不过帝后尚且不至于为了这种小罪同他们这群乌合之众逐一计较。

景玉甯和赫连熵端坐在高台上,神色冷漠地俯看他们浮夸的洒泪唱戏。

曹晋的澄清和哭诉就像上演一部早已排练好的台本,声泪俱下却在关键时刻毫不哽咽,句句清晰地将自己完全摘干净。

陪在他身边痛哭流涕的是佐贰官李思林,二人四目相对便一唱一和,由一个沉情并述,另一个再叩首请罪,把一场戏做得好生热闹。

半晌,赫连熵掏了下耳廓,这殿中的哭冤聒噪声响扰得他厌烦。

曹晋和李思林说的句句陈词与他们能想到的陈情剧文几近别无二致,本就是一场无聊透顶的假戏,若再熟知故事的开头与结尾就更无观览的价值了。

堂中余众瞩望着帝王不耐地抬起手指,继而惯会察言观色的,都断断续续噤了哭声。

赫连熵以余光瞰去一眼景玉甯的神色,见人抿着唇不与言语,他便继续俯睨跪在前面挂泪的两人。

“曹晋。”帝王点名道。

曹晋以首磕地,“微臣在。”

“朕命你三日自查自证,而今如何?”赫连熵不欲与他多废一句口舌,直接开门见山。

曹晋脊骨低垂,知道自己这一番声情并茂的演出是未入得了帝王的眼。

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好在他预备充分留有后手,若是哭戏行不通,也还有别路可试。

不稍多时,他埋首入上臂,小心谨慎地回答:“启禀皇上,微臣已全然查明,今日上备案卷,奏请圣上决断。”

他把卷轴拿了出来,双手齐捧呈上。

林英站在帝后侧后方,大殿上寻不到陆齐的身影,他便接由陆齐的位置,跨步到前取过卷轴,展开让帝后阅览。

只是赫连熵视线未移,连看都不看卷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就让林英直接放置到龙桌一旁。

帝王目光锋戾,视线铺下足具震慑的焱焰气势。

“你向朕叙述即可。”他说。

曹晋几近尴尬地收回手,脸色自些许龃龉变得稍显苍白。

帝王迸射而下的压迫让人忌惮心沉,脊背如同被威压所凌迟一般,躯体逐渐僵硬在原地无法动弹。

“是…微臣遵旨。”半晌,曹晋只得依命开口。

“边疆动荡不安,百姓居无定所,田地所剩无几。食粮同赈灾银总被珀斯歹人抢夺损毁,微臣严待理政,奈何歹人屡屡侵犯,边关衙役时或浮动,造成雪上加霜之势。”

曹晋禀报中口内的热气吐在地上,覆成一片雾水。

他的声音响在大殿中的沉报声音很是真挚,模样亦是赤诚,看起来不无坚定。

“微臣之上还有县令夏长青,他在边疆掌管政权实物已有数十余载,此期间雁过拔毛中饱私囊,微臣在他手中想要效忠于朝廷却力不从心,只能含垢忍辱待以时机。”

曹晋眼圈和鼻头仍发着红,借着先前余温把自己衬托成一个有心却不得余力的臣子来。

随之他话语不断递进,这罪处自然而然便全数指认给了夏长青。

横竖料这人是不敢只身淌进边疆的浑水,现下也只能任他如何指摘。

曹晋嘴角隐隐勾起一弯冷笑的弧度。

既是帝王对他紧咬不放,他也大可以利用这场奉旨参办,把夏长青这个苟延残喘的手下败将给彻底抹除。

他不由心想,能让这颗碍眼的弃子存活至今已是他足够仁慈了。

这一盘棋路被算得妥当,只差执手东风。

一面想着,曹晋悄悄抬起头极快地觑向皇后的位置。

美人高坐于台上,绽金翟衣极富华韵,身后背景是珀斯国独特的辽放纹案。

金与墨的彩线刻画出饿虎扑食群鹿逃奔的庞大野林,高阔的图纹造就出前方睥睨于下的帝后,使得人格外光彩夺目。

青年旖丽的面容被殿外透进的光亮落在唇上三寸,无论从近至远都精致得无一不可为神功巧笔,绝丽的眸尾微微向上挑起,分外惊艳心魂。

……景大人的幺子竟俊秀到如此境地。

当下,曹晋瞬时心思飘忽,在此时生出如此一阵感叹。

今日晨时,皇后派人给他送来了一条出路。

宫里来的公公言得极其简易,向他叙述起一遍皇上与皇后前日夜间遭珀斯余孽暗袭之事。

他边听边忖量,而后觉出皇后此举附带的深意。

帝后遇袭之事在边界官僚间已经传开,本不是什么被下旨封口的紧秘要文。但皇后专门派人来把这事讲予他听,那内中是何意就要凭自己的本事来揣测了。

曹晋心下缓缓见底,几番猜度过后思路随之清晰起来。

宫殿内深红砖瓦与乌黑石阶相交,色泽愈深之处被日光所照耀,恰似溪水退却的潮流,露出底中的石子莹莹烁烁。

他低下头,任由脸上的眼泪汗珠低落在地上,弯着身子与李思林一前一后匍匐在天子脚下。

高台玄阶投落的影子极黑,影身无限拉长淹没至他落在地面的衣袖,余光内李思林背脊叩身,鼓起一小弧度。

曹晋心有蓄谋,眼且有神。他的面色乍看之下紧张又卑微,但细瞰,那神情却又见底气及稳端。

他目珠微动,浮现玄机,双唇几度微拱酝酿着即要说出口的话。

他欲保下李思林,这人他在边疆用得最得心应手,堪比左右手之亲信。

三日前圣上骤然下令,他固然曾一度想过舍弃李思林保全自己。但如今有皇后为靠,那便保全身边可用之人也当是一件喜事。

于是半晌思索后,曹晋开口讲道:“先前听闻帝后险遭暗害,微臣惶惶不可终日,无一时不在痛恨珀斯余孽与我大尚边界的奸佞官员。

他们暗中勾结,先至帝后于危难,后掀起天下大乱,如此大罪,当株连九族!”

他的嗓声无比洪亮,响彻殿堂带动回声四起,如风贯柱呼啸。

而后继续说:“微臣不敢不直言,若只有皇宫残存珀斯国余孽,无论他们有何滔天本领都绝不得近身于帝后。

因此微臣敢断言,必定是我大尚边疆官员有人罔顾忠义,与歹人朋比为奸,暗中谋划弑君之施!”

曹晋言得条条是道,俨然把帝后晚宴遇袭之事编排成了一段精妙绝伦的好戏。

他原担心皇后与皇帝戮力同心,对他们大施手段干涉边疆。但今日,这颗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能放回去了。

世人流传帝后鸾凤和鸣同心同德,但到底是抵不过家族羁绊。景家幺子之所以能登上皇后之位并与帝王同权同朝,依仗的也只有宰相景怀桑的名威。

即使朝廷对皇后有所忌惮,然除却皇后确有手段本事外,更多仍是臣服在景怀桑的滔天权势之下。

若宰相党倾倒,首位受到迫害的,就是这位大尚国当朝男皇后。

世人尚且容不下罪臣氏族,又何来罪臣之子可堪凤掌万民?

到时不及皇后之位自当退贤,他该连性命都难保矣。

故而先无论其他,纵使为自己,皇后也断不敢自折羽翼,做此得不偿失之事。

朝廷四方暗潮皆被曹晋考虑得极深极细,他自认对景氏与皇后之间的连系了然通透。

曹晋眉峰稍动,上面仍黏着几根杂碎的荒草。

从远处看,那草就像一捆抛下井中非短非长的麻绳,被井中之人抓到手中便紧紧不放。

皇殿之中众官叩拜的身型如同环叠四伏的层层山峦,灰尘黄土在铺下的日光中隐隐可见悬游,将原本的色彩拢入雾色不复清晰。

曹晋稍稍收回衣袖,半眯起双目,眼尾透露出一丝不难察觉的狡黠。

——宰相党羽是一座庞大的殿船,帐高且极难攀登。

一旦载上了这条船,他就再未想过有下去的一日。

“微臣将所有乱臣贼子名单如数奉上,请帝后明察。微臣请求就任察处内奸,势护帝后平安。”

曹晋言得诚恳,但急情的面孔下隐约带出一副聚棋若定之姿。

他自己或许还不晓得,但于高台之上俯视瞰去,众人行举的枝叶末节都无比清晰。

景玉甯与赫连熵便是在等他这话。

他们尚未定论之事,如由边界高官亲口定性,那办起事杀起人来,才算事半功倍。

众人跪首寂静,等候着曹晋请奏,帝后作何响应。

景玉甯抬眸,久久环顾堂皇的皇殿内四面碧瓦高柱,而后目光向下,望住跪在地面的众人。

青年不比帝王气势威压,卻尤甚刺骨冷寒,予人无限仓惶之感。

当众人不知帝后将如何行措之际,景玉甯未接着曹晋的请旨说下去,而是转向李思林,启声道:“李思林,本宫收到检举,说你私藏珀斯国余孽,让他们作为门府死士效力。”

李思林乍闻此言,惊愕地抬起头,不成想帝后会越过曹晋直取于他。

一时听皇后如此指认,他登然懵在了原地。

“想来曹晋还未与你说,你一家老小身中蛊毒,今时性命垂危。”

景玉甯一字一句,不带有任何语气,就如同甄选菜品一般清悠,卻听得人心底发凉。

不等李思林反应,青年随即侧目看向赫连熵,沉声道:“皇上与本宫初到边疆,这蛊毒着实厉害,刹时使人一命呜呼,连同病理都查不出。”

他说完蹙起眉宇,美人轻皱眉头的模样实在好看至极,任谁人看去都将心念摇动。

然赫连熵离他很近,乌瞳望入青年华色的倒影,自是能看出如雪净色的面镜之下,是流光剑影直击千尺。

帝王唇如刀削,静默的神色犹如海渊暗渡。

他把理治与决断之权悉数交由他的皇后,继而无论青年会如何去做,他都再无所质疑。

景玉甯言毕这句,突然间,李思林哽出呜咽一声响,紧接着七窍出血,倏忽全身抽搐,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曹晋往身侧猛地看去,脸色骤然煞白,不明所以。

“来人!护驾!”

林英见状,当即冲上前,拔刀出鞘转瞬就与一众侍卫把高台守卫起来。

景玉甯定睛在李思林的面上,眼看他眼睛、口齿、鼻腔流出血液布满全脸,乌黑的毒血似千万蚂蚁攀爬而出,吞噬着整张面孔。

赫连熵握上青年的手腕,即便已经明了用意,但碰上人微凉的肌肤,他还是下意识地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住他。

一旁曹晋跪着膝行向后连退几步,连上前到李思林近处探视都不敢。

片刻,皇殿内响起隐隐躁动浮声,高堂台阶之中侍卫身前刀光瞻白而幽冷。

数道锐利的莹芒反射在高悬于珀斯皇殿狂暴及野性的凶兽尸首下,冷白与暗红的色彩弥漫出灼血与昏暗,气氛阴戾可怖。

景玉甯与赫连熵双目对视,半晌,赫连熵向他颔了下首,视线俯睥起变故中众臣的各色表情。

而后,他张开薄唇,冷声命道:“李思林身中蛊毒,即刻处理。”

侍卫抱拳应“是”,于是迅速地抬起李思林,送到皇殿之外。

赫连熵扫过一眼瞬时被打开的殿门而流入的日光,转眼看向曹晋,说:“你等一路风尘仆仆,身上沾尽脏污,先行清理再论政事。”

他说着朝外轻点下颚一示意,吐出三个字:“带下去。”

曹晋抬起头,转过身时一眼看到早上与他方见过一面的公公已然候在殿外。

陆齐从大门走进来,他弯下身,行礼,“奴才谨遵谕旨。”

他身后跟着数十名带刀侍从,这些侍卫皆为赫连熵亲自所栽培,是经严苛熬炼再脱颖而出,各个干练高大,刀于腰封无不肃穆。

“各位大人,请。”陆齐浮尘一扫,向曹晋等众官员躬身作出请姿。

事发突然,帝王下旨,无人胆敢不遵。

曹晋身形微颤,可见现下亦是惊慌。

李思林这蛊中得离奇,让他或多或少察觉到了些许诡异。

但是此刻,他不得不起身跟着陆齐退出皇殿。

因着这一时间还摸不清对方是何路数,也不知原被他握在掌中的蛊毒与部族为何会在这关头反噬。

……到底是帝后有意为之,还是部族有所浮动,在这些都尚未可知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

“微臣遵旨,边疆凶险,蛊毒、余孽无一不防,旦请帝后准许微臣效力,使臣能为大尚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最后,曹晋如是叩请道。

说完,他拱手后退,与陆齐走出了皇殿。

殿外风沙袭叶,普照暑日炎热,而曹晋身上却倒出一层冷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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