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第 233 章

堂外惊鹿灌满池水,落于石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息。

景怀桑不动声色地打量岳黎,继而极轻地呵呵笑了下,颔首道:“大学士问得很好。”

他思忖须臾,复启声道:“本相观阅楹都及皇城呈报,于心有一问。楹都曾有郑江河等暴民大肆霍乱,后被沈将军镇压杀之,换得现今楹都之相貌。皇城不借外力,以己资抚恤近三年,方可初见成形。”

他把媵都当年乱政之势巧妙地运用在这番说辞中,只见宰相眉心微凝,清浅的皱纹在眼周环绕成圈,徒增几分沧桑之感。

“然,难民暴乱反朝,归根究底躲不过一个穷字。百姓不得饱饭,天寒不得暖衣。大尚国非能让其活,他们就会以暴动而起毁之。”他再说道。

岳黎听毕不由于心发冷。

单单一个“穷”字,涵盖不过万千百姓无权无力,不得生存的苦难。

易子而食,析骨而炊,岂止仅仅“穷”字可述之?分明是世间万息本源的“恶”,与执权者焦烧的腌臢贪念。

天朝权官们如何不知世间百姓贫苦惨象?可要扪心自问,他们有多少人会为国家子民真心感到悲痛或绞搏?无过是一群罔顾为人、为官,以利己为本,冷漠至极的蛆虫罢了。

唯有牟利之时,他们才会骤然想起,尚有百姓危难这一如万金油般敛财的借口,可以凸显一刻自己莫大的情怀。

“景大人深谋远虑,又如何不知官与民的差异?若要全都城平民增税,他们又该成何情形?”岳黎上前一步,抬起首,利眸直视上方。

他声音响在大殿,击打向绚烂昭著而不见阁角的厅堂。清朗之声穿过柱中神兽,随劲力向上,直冲景怀桑正坐的至高之位。

景怀桑与身后的屏风仿佛融为一体,立于高峰云端之上。

他垂眼注视岳黎隐怒的神态,口中一言一句犹同被烟雾包裹下的锐茅:“大学士心系百姓,在座各位亦怀揣爱民如子之心。但,大学士是为百姓的大学士,也是朝堂的大学士。归根究底,更是圣上的大学士。”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极具力度地敲打在岳黎的身上,无声无息间,就将岳黎的爱民之情,转换成与忠君之心相较相争。

无论这位腹载五车的大学士再如何辩驳,也不能在爱民与忠君之间辩出个轻重缓急。

睇凛岳黎翕唇一时无言,景怀桑幽幽再说道:“昔日帝后行策,不允襄国与楹都往来贸易,是为不给予邻国算计的缝隙。三年封锁立建至今,世人无不赞佩帝后之圣明。然今时不同往日,大尚国内忧已除,只留外患鹰瞵鹗视。”

他向下反问:“大尚攻破珀斯国,只会使邻国加紧联合,共敌我大尚。到那时,大尚国又该从何处境?”

岳黎寒眸点漆,像在思索什么,?俄顷噤若寒蝉。

见他这般神色,景怀桑目光沉静无动,然而开口时,依是险诈地言下再一推波之力:“本相知你爱民之深,只是岳夫子啊,你亦历经千难万险,自然更该明白,大尚国能创当下盛景,是以多少真金白银为奠基,国库又所剩何几?”

他故意当众用上位者之身传唤岳黎一句岳父子,正如沾有烈毒的弓茅轻划皮肉,看似伤处不深,却极度致命。

接着,他连贯而富有章法地逐字逐句,再度陈言道:“任由天下何事,皆不及帝后安危重大。百姓交付国税,是以助其增进改善民生。以朝廷之力修筑立新,才是我等本源。”

良晌,岳黎终于目光一骘。

他昂首立于中央,扬声当堂诵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他嗓音惨恻,听起来无不悲凉绝戾。

尔后他面朝景怀桑,阴沉直言:“下官非是不附合景大人的谋思,只是以为大尚国民固然数以千万计,然千百户人家一年的生计尚不足当朝官员半月、一月之俸禄。岑差如此之巨,增添国税又何能保全各个都城不会再出郑江河一等暴民作乱?”

他把这道言论堂皇说出,使全殿众官的脸色都登时变了一变。

岳黎冷哧瞬息,景怀桑趁机饰辞,不正是为引他呈出此谏?

果然,宰相闻之,当即自然地呈出一副若有所思之状,几度弹指之余,缓缓说道:“大学士所言有理,只是珀斯国皇族已尽数处死,帝后回途不日或将提上日程。”

他姿态庄重而威严,与之同时,又把玄机抛向岳黎:“我等紧要之事乃为保全帝后,兴崛大尚。既如此,大学士对此有何进言呢?”

岳黎怎会不知这是景怀桑设下的圈套,他在逼迫自己以一己之身,将宰相投射的锋芒从万民身上,转对向朝廷官员。

朝廷众官坐享丰厚俸禄,天下尽知,可为何无人敢起身反驳宰相之言?

不过是在这诺大的殿堂中无人不晓一则定理:何人批驳,当属何人付囊解危。

要将自己不菲的财禄白白予之,任谁人都不情愿。在坐臣子又均具推拒这门苦事的权力。那到最后,就只有苦着无权无势的百姓了。

若在这时,只有岳黎不愿和光同尘,非要把这一张被众官默契藏纳的薄纸披露、捅破,那为保身侧锦囊,他们也定会对岳黎群起而攻之。

——这正是景怀桑想要看到的。

岳黎其实看透了景怀桑的心思,由此不会给他扳倒自己的机会。

于是,他转变措辞,承言道:“下官惭愧,尚未思及景大人设想之深。只是此举连同国本,下官以为还需三思。”

景怀桑倒也点头,认同地说:“这是当然,推行国税之策不在本相一人,总要慎重行事。”

岳黎拱起手,接而言出下一步主张来:“下官以为,朝廷或可联名上策,进书各自观念。再由景大人与各位元老核审,一同商议对策。”

这法子可谓接得及时又漂亮,岳黎若是不能出头去做那堵塞他人厚禄之人,却又欲保百姓安然,就不得不促使皇城所有重官尽数蹚水。

只有当阁老、国相,与司礼监在内,都涉及此项决策,才能在博弈之中削弱宰相的大权,达成局势之扭转。

不过,景怀桑神色依旧,仍未表现出一丝对岳黎回击的斟酌,他思索片刻,只道:“这样也好。”

他垂眸看向在坐群官,说:“那就请诸位各书成册,尽快在帝后回程之前定下。”

殿外日头从顶逐渐倾斜,射入湖泊倒影映在稍稍开启的窗牖轩榥之上。华光水波流动如静色的纹案,光影相接,美如淡墨的画作。

景怀桑的视线随着一道影丽水光余光望回岳黎赤暗彩色的官服衣身,高大的青年屹立在正堂,醒目而耀眼,但在他的脚下,却又显得无比渺小。

他想,岳黎终归是岳康循规蹈矩养育出的儿子,纵使博通经籍茹古涵今,仍是看不透这世间利害的本质。

单凭这一点,景玉甯与赫连熵就要比他强上太多。

当知,只有出山离山,方可观取山之全貌。为君子时,能以奸计斗局,正邪兼备,才能一争天下。

而岳黎的思维却被君子之道相捆绑束缚,殊不知,这天下各国律法,无过是上位者欲剥食下位者,拟定而出,赋予己身行事的正当权柄而已。

随国之进展,执掌者悍匪之心不减,反而开始提防下位者有朝一日醒悟群起,故而谱写下一桩又一桩美梦,将这梦中朦胧的桃花源乡引入现实。

接着再改善些许制约下位者的低等律法,使其从下向上仰望,就如同鉴由世道的公允一般光明。

如此这般,便犹同苍天降下一块灰蓝色的阔布,密不透风地笼罩在这人世间。而存活在这块巨布下的百姓,经代代相传,生生不息,最终万民仰首,上指巨布,信其为天。

这踩在无数阶梯攀顶的至高之权,以食血抽筋砌梯,以民饱腹为基。

历史千年以来如此,家国改朝换代如此,皇城如此,衙门如此,帝后更是如此。

景怀桑弯起一丝不明深意的笑,少刻向岳黎缓和道:“大学士直抒胸臆,本相赏析你爱民之才。若大学士日来得空,望你能时常到访景府,同本相品论相谈。”

他话语说得宛转,好似真心崭露出欣赏之意。只是眼中漾着一点笑,更像是一抹耐人寻味的嘲弄。

景怀桑暗讽地思量,岳黎恐怕以为将司礼监涉入局中,就能左右他一展首揆威压的谋算。

却不知此局针对的,正是潜藏于暗处,神龙不见尾的司礼监。

湖心惊鹿再度发出啪地一声轻响,翠竹击敲坚石,溅起星零的水花。

碧波在烈阳下徐徐弥漫起一层潮润的雾气,宛若潭涧吹拂燎烟,萦环于盛煌的府邸中,更现不可一世的绝境。

岳黎立直身子,抬起颚,直视景怀桑的眼睛。

对于司礼监或将现身入局,他隐约觉察出这才是景怀桑真正的目的。

只是他在今日朝会所谋取的机会,亦非为与景怀桑针锋相对,或以一己之力挟持于宰相权威。

帝后留有的暗牌,沈崇元这步标新竖异的排布方可派上用场。他要做的,是将这浓墨重彩的一笔,画进台戏的高峰之中。

“易子而食,析骨而炊。”出自《?左传·哀公八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出自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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