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第 237 章

他言得温婉而有序,只是这些话,没有一个字是赫连熵想要听到的。

赫连熵听他说完,晦暗的眸子笼起深邃的黢黑,月色映照一层深邃的身影,缓缓包裹住近前的人,半晌他沉声道:“你纵是言得样样俱全,不还是为了掩盖对我的私怨?”

男人垂首铺下的黑发被月光触碰出冷白而零落的碎丝,无风寂静中,深藏于底的威压隐蔽波动。

景玉甯了解他每一处痛楚及弱点,谈笑生息间便能无情地将他穿刺得鲜血淋漓。

可为何,为何就是不能给予他一点怜悯?他分明连爱都不敢奢求了,只希望得到一点点怜惜,哪怕是片刻的恻隐也好,难道在这个人的心里,他真的就不能留下一分一毫的痕迹吗?

他到底算什么?

想罢,赫连熵鼻腔泛起强烈的酸痛,随之奋力吸起一口气,冷风剌过他的气管,直吞入心肺。

眼前的青年肌色冷凝,神情自若,分毫不见动容的踪影。

他夺过景玉甯手上只剩下的半盏清酒,昂首咽下了盏内灼烧的烈液。

腥辣的酒水划过嗓子,冷痛与灼烧相交击撞,体内翻涌的浊气冲到喉咙,发出一声压抑的低鸣。

孤寂低哑的震动仿若一张单薄的纱布,飘抚在即将滔天的怒火上。

“你能为了一个霍乱大尚国的市侩奸商,几次三番忤逆、触怒我。丝毫不顾夫妻情谊帝后之道,还敢说什么敢与不敢,你口中是真不留一句实话啊!”

赫连熵眉眼似刀,眸光如一道穿梭在燃烧火海的炎刃,刀光残影映射出景玉甯绝美却冷漠至极的面容。

天边的乌云悄然遮掩住繁辰闪烁的星光,冷艳的圆月融进云团之内,散出一道混沌的灰暗光芒。

帝后水火般的对峙总在不动声息间将彼此藏在心口的冷戾四溅出溷污。

呼啸相碰中冰与火蒸发起周遭水分,进而凝结成一把凌迟在彼此颈前的斩刀。经年铁锈散发出浓烈的腥气,只存留无边的酷寒冷意。

赫连熵吞咽喉里粘稠的唾液,尝到酒浓所混杂的苦涩血味。

他的眼珠愈发变红,心脏一次又一次疼痛得像被活活割下一层血肉来。片时,他张开口,齿缝里传起凛烈的阴风:“原来你也知晓自己是大尚国的皇后啊…”

酒浓热气直贯冲面,十分熏呛逼人,景玉甯皱起眉,不适地偏过首去,却被赫连熵掐起下颚,强势地抬起来,被动地与之四目对视。

青年颈肩垂散的秀发在抻扯之间滑落下来,鬓角细密的碎丝贴合在面颊上。

“看样子,陛下将臣定罪了。”即便处在劣势,景玉甯的姿态也丝毫不减,他无恐地朝男人阴沉的面色打量而去,唇角向上一弯,“臣认罪,旦凭陛下发落。”

檀木润泽的气息铺在男人的正膛上,星微触感温和而轻柔,却刺得人从皮肤到脉络都极度沉痛。

半晌,赫连熵低下首,眸子阴森地紧紧瞰住眼前的挚爱之人,莫名哂笑起来。

他的笑声闷闭在胸腔里,听起来遏抑又悍戾。

这笑声让景玉甯感到一丝发怵,他稍许僵硬地直起身子,有所防备。

须臾,他听到男人在玄顶上方,声音冷冷地说:“我能发落你什么呢,明知故问可有意思?倒不如你先把我发落了,也免得让我整日揪心难忍,惴惴不安。”

指尖染过适才泼洒的潮湿酒气,从暖热转至寒凉,快得近乎眨眼一瞬。

青年攥起五指,甲盖上残存的星丝凉意便向深处流去。不时,瑕白的指甲便没入掌中,按出此起彼伏的弯痕。

“陛下如此说笑,怕要折煞于臣。”景玉甯淡金的眼眸点出烛幽的暗光,底处映照帝王俊逸轩昂的姿容。

他说话的样子就如湖泊上照射的碧空雪云,白灿的日阳将美人照耀得夺目清朗。可一旦置身湖水之中,抬手抚入清泉,眼前的实体就登然随波消散,徒留一场虚空而已。

黑云过至一半,漫天群星逐月再度幽幽浮现出来。

夜空徒然划过一瞬飞星,穿透了阴沉密布的云,生起刹时的明亮。可就在用肉眼捕捉时,又消然泯灭了。

景玉甯向上抬眸,瞵视起赫连熵阴鸷的面孔,俄顷启唇道:“臣斗胆说一句实话,便是今时认罪,臣也无悔。臣自知此一生无缘端泥于情爱,所幸不曾太过祈求。帝后夫妻终究与常人有所不同。大尚国之于天下,决策、立场、制度,无一不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沉静宛转的声音在和缓间就点破了正中的悬心,流水般阴柔且顺势地流淌到台面上来,他继而再道:“其实不论赫连皇族,还是景府宰相,陛下与臣看似立于高位,可纵观朝野天下,却都是连一子也输不起的。”

他轻轻转身,面朝着那朦胧的轮月,叹息诚言:“臣承认,曾一度欲犯弥天大罪,想过弃国而赴私情。幸有陛下命岳黎从旁侧击,使臣终是了却私欲,坚定所向与抱负。”

青年由此提及起他与岳黎在亭台的那场谈话,数年前如飞的影像在今时说起,不过寥寥几字。

可正是这寥寥几字却似一粒破空的飞石,将赫连熵当年以‘天下’作为要挟的威迫就此袒露在二人的面前。

“臣是大尚国的皇后,唯此一点,不曾有一刻忘记过。”月光下,景玉甯温润的面廓描摹出优美的线段。

他声色依是沉稳,披肩的衣纱流落在若隐若现的腰上弧度,正如他出口的言语一般,听来浮薄悠荡,且又无影无边。

萦鼻旋绕的檀木清香在此刻淌入肺腑,让赫连熵的心好似被蔓延的冰霜封裹住一般。

……早在景玉甯说出‘无悔’二字时,就已全无了思考与理智。

男人沉吟片刻,随之紧捏上掌中的酒盏,右手因力量过大而绷勒至失白。

正当景玉甯回眸睨向他时,他骤然一甩肘臂,把已经攥出裂纹的盏杯狠狠砸在荒无枯草的土地上!

“你无悔?你敢说你无悔!”赫连熵控制不住全身躁勇翻起的情绪,大吼声近乎咆哮。

怒喝声惊得夜中群鸟乍起,落下一地仓皇脱逃的羽翼与枯叶。

君王骤然盛怒,凡闻声者,无论宫侍护卫,皆跪倒在地,匍匐叩首。

宫殿堂厅的窗柩在这时掩开一道狭窄的缝隙,萧风刮过萤亮的烛台,火光扑朔,随之颤动。

景玉甯霎时不知所措,他望向赫连熵的怒颜,不觉眨了下眼,尔后向男人解释说:“陛下误会了,臣的意思是纵然从前有所心动,也不曾忘记过本分。”

清润的嗓音本该如湖间的清水一般弗灭燃升而起的愤意,可此时却未能唤醒赫连熵沉浸焦灼的心绪,反如轻吹枯柴内的星火,遇风则燃。

赫连熵眼里浮现出骇人阴戾,他一把抓过景玉甯的手臂,把人直接扯近身前。

手臂间隔单薄的衣绫,触碰之下还不及他手掌的宽度。

男人握紧掌中不堪一握的骨肉,低下头,二人鼻尖相碰,他冷声反问:“只要一有他在,你就全然不顾什么本分了。你敢说在他面前,你就全无私心吗?”

腾生呼啸的怒火犹如灼烧在天地间的炼海,劈面而来的强烈气息把景玉甯的双眼都笼上了一层薄雾。

“你敢说,你是心甘情愿做我、”赫连熵粗重地喘了口气,狠戾地紧逼再道:“做我赫连熵的妻子,做这大尚国的皇后?!”

景玉甯薄唇微张,本欲再诠解几句,可被赫连熵这咄咄逼人的问话噎得喉头一梗,神色也变得越加难看起来。

然而醉意中的男人尚未察觉到眼前人的心绪,盛怒之下,他只沉溺在嫉妒与绝望里,兀自发泄出这些压得他无法呼吸的碎裂沉石。

“你我一有分歧,就总拿礼仪规制来框束我。可一到自己的私情上,就全然想不起这些来了。”赫连熵神色极狠,君王震慑的气场让他整个人威严而耸立,怒意之下,又极具凶神恶煞的戾气。

景玉甯向后退去一步,却被男人禁锢住腰肢,移不出分毫。

二人身体相贴,青年只得抬起头,迎面望着近前绝逸刚毅的容颜。

气氛尤甚剑拔弩张起来,正当一触即发之际,景玉甯身形一顿,原本沉静冰冷的浅眸逐渐浮现出几分犹豫与仿徨。

彼此在极近的距离下,青年蓦然地窥视到,赫连熵在这滔天烈焰的盛怒当中,竟然还凝固着一丝藏不住的委屈。

就像夕日蕉红的霞云落于海面,渲染炽热的火红,可翻涌的海潮内,温度又是那般严寒。

青年的燥意就这样被面前的海水冲淡了,湿咸潮气刷在岸边,仿佛让孤身浮游的人体会冰火两方的寰宇冲击。

“分明本末倒置的人是你,最后却显得我才是无礼狂徒一样。”半晌,赫连熵发狠地咬上景玉甯的耳廓,双齿啃嚼向微凉脆弱的软骨,像要将它嚼烂吞噬一般。

你本来就是个无礼狂徒。景玉甯的耳垂被男人吸允得滴血发疼,不禁在心底回怼。

赫连熵垂下眼睑,阴影覆盖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低沉耳语带起震动:“…分明先遇到你的人,是我。”

男人双唇附有湿度,碰在耳边仿若浪涛击打上岩石,飞溅出猛烈的不甘与恨意:“少时青夜宴,我们相遇相知。可凭什么,凭什么他沉风铭就能冰寒于水,伺机争夺?”

话语暗藏极深的怨恨,可其中又透露出脆弱的迷茫跟无助:“你让我怎么办,玉甯,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办?!”

赫连熵痛苦绝望的质问连同灼热的气息一同灌进景玉甯的耳蜗,使景玉甯也抿紧起唇,睫羽闭敛。

青年在这一刻清晰地感受到,就连他自己的心也隐约地疼痛起来。

“臣从未想过背叛陛下,也不会付之行动。”最后,景玉甯刻意避开男人深不见底的黑眸,余光倾向悬阶上摔碎的酒盏。

黑云不知不觉漂浮向天外更遥远的地方,碎落在地的瓷片与月光形同一色,毫无明彩的枯绒将其衬托得更加刺目冷亮。

“臣无论出身,亦是所遇及所学,都无一能做出同旁人苟且之事。陛下有如此揣测,是臣侍君之失。”景玉甯薄红的唇张合,露出里边白皙的牙齿,月光的照耀让其看上去形如岸边的贝壳。

“可臣同您共度三年有余,陛下时至今日仍有这般顾虑,让臣不得不心寒。”少顷,他缓慢地说道。

赫连熵俯下眼睑,失神的眸子沉醉在眼前绝色的光景里。他有多希望自己能给予景玉甯更多的信任,让彼此少些猜疑,又或两心相悦,夫妻间再无猜忌。

可玉甯离他太远,他们的心就像架在索桥的两端,风一席而抖栗,唯有枷锁风雨无阻,无情地牢牢栓固着他们。

桥的尽头总是一无所动,赫连熵只能任由自己艰难地向前挪动,一条血路蔓延成河,就快要把他胸口的血液流尽了。

绸缎衣袍紧密地绞缠在一起,暗褐与皓白宛如一只雪鸟停促在寒冬的枝桠上。盛雪当下,枝木承载着怀中一抹纯白,静谧却又极美。

……可飞鸟终究会离树而去,覆在枝头的绒雪也终会消融在初春之时。

但是,就在而今短暂的时光里,赫连熵向天无比虔诚地祈求着,就让他的眷爱独独只属于他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7章 第 237 章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