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枯草荒原,黄土漫扬飞沙。
珀斯皇宫末处的芜秽之路形如阴暗迷道,地牢坐落于一处毫不起眼的角落。四面藩篱围栏经年褪色,灰黄色的尘埃结成坚硬的土堆积聚在拐角各处。
景玉甯走进荒僻萧瑟的入口,命令跟随前来的侍卫全部候在大门外,只留暗卫潜伏身边。
狭窄污秽的隧道充盈着恶臭与血腥,脏污的水滴不时砸到地面,积下一潭浓墨色的倒影。
水珠滴落的声音回荡在幽暗昏沉的长廊中,时而刮来的风扫过石土缝隙,闻之更如阴冷的呼啸。
青年一身山水静立的淡色青衣,走路时沾滑过秽渍的碎石地面,不到半刻,这昂贵的锦衣边缘就被染成一层浑浊的污深。
只是皇后身姿皓皑挺梢,一如谪仙漫步的气度,行云流水间就淌入进了这与他违和至极的诡异之地。
他独自走过一道接一道的牢狱栏床,内中无数垂死的呻吟传入耳畔。
不见日光的狱室深处如有团团阴影,仿佛蠕动的黑虫艰难爬行,只有缓下步伐细看才可见,原来是一群窝在暗处的受刑之众。
浓烈的臭味熏呛得人几近喘不来气,混杂着排泄物的恶酸与肉骨腐烂的极重臭气,让人闻上一息都极欲呕吐出来。
景玉甯用指尖抵了下口鼻,眉心稍皱起,强压下胸口起伏倾轧的反胃。
他一路沿狱廊走过狭窄而遥长的牢室,尔后滞步在一道比其他牢舍都要更为宽大的一处门栏外。
只见正中的囚栏早已布满铁锈与霉渍,上面攀爬着无数条肉蛆,景玉甯抿起唇,很快伸出手,推开了这道虚虚合掩的栏门。
“吱阿”,开门声突兀地响起,给这阴潮可怖的地牢更增一时惊骇悚然。
景玉甯走入这间刑讯用的囚室,环顾一周屋内的环境,随之看到高耸斗柜中盛满的各样刑具。
他走到前,想要定睛察看这些沾满血迹的种种刑具时,突然听到屋内上方发出一记声响。
景玉甯抬首望过去,看到一个垂死的人被绑在梁中高悬的木柱上。
这个人艰难地动了动身躯,栓在他全身的铁链就拖过地面。轮齿缓缓移动,即刻卡住在向上的一格,立时就听那人发出一声剧痛的唔鸣。
地面与墙壁四周溅满血污,腥锈的铁链上凝满着那人已经干涸的血。
青年抬步往前行走,越过那座巨型斗柜,来到正中央。
映入眼帘的是垂直于悬梁顶处不足五寸的一扇窗洞,日头从外洒落,再以漏窗的形状聚成一束光柱,斜照在中央一张枯烂的桌子上。
那张陈旧不堪的桌面呈开着一卷尚未记述完毕的供词,镇尺压在其上,侧旁是一根闪烁火光的蜡烛,微弱的烛火被这束光芒照耀得近乎失去了存在。
杂乱滴下的蜡油粘合在桌面再行凝固,化成一个形状如瘫化噬魂的怪物。
烛火幽幽颤动,底部灯芯已露,是即将要燃尽了。
景玉甯在桌子后方的一张简陋木椅上缓缓坐下,他的光线顺着那被铁链捆绑成诡异弧度的人看去。
半晌勾起唇角,启声道:“县丞近日身体如何?”
一如既往优美的嗓音在当下的光景听来,只觉凄厉胆寒。
曹晋浑浑噩噩地睁开眼,视野模糊许久才逐渐看清来人,他双目暗了暗,牙根更加咬紧在一起。
待过片刻,景玉甯未听到任何动静,他神色自然地扫过一眼视线,再道:“本宫不记得吩咐过狱司,要将县丞的舌头拔下来。”
他语气平缓轻柔,若听不清他说的是何内容,还会以为这是一句温婉关怀的慰问。
青年说完阖上唇,复睹向桌上这一纸供词的文书。白纸黑字记录得零零散散,零碎稀疏的语句段落实在组不成文。
连续数日动刑,即便如此,狱司们也未能把曹晋这张嘴给撬开。
景玉甯倒是神情自若,不慌不忙地逐一将上面书写的文字全部看下来,姿态平宁文雅,一如往日里阅读诗词歌赋的模样。
过到约莫半柱香之久,耳边传来锁链摩擦在地面的细微声响,尔后,曹晋沙哑干裂的嗓音吐出两个字来:“皇后。”
他的双眼里满目血丝,暗黄的牙齿轻动在青紫色的唇内。
“皇后好谋略……”他慢慢张口,眸子透露出怨憎与阴狠,接着咽下喉腔的一口血痰,嘶哑的声音继续说:“您不会拔下微臣的舌头……您还需要微臣的这根舌头。”
曹晋的身躯已经被这道锁链机关钳制到极限,他不敢妄动,但眼中愤恚的恨意流动着浓稠的阴然。
高处狭小的窗柩随牢外的日与云缓慢移动,不时投落下一道白芒的光,斜垂顷照在曹晋遍体凌伤的身躯上。
景玉甯径直打量着他,瞳眸在日光的呈现中清澈可见底。美人绝世的容颜在这脏污不堪的牢狱中就像晕染开了另一世界,纯净无垢而碰之即焚。
“县丞说错了。”青年澹然地弯起一笑,吐出的话语惊悚却又坦诚:“本宫需要的,何止是你的舌头。”
桌上灼烧成液体的蜡烛滴下一滴蜡油,发出“啪嗒”一声轻响,那透明的油滴不到一刻的时间就渐渐凝固成了浑浊的白色。
景玉甯笑意不达眼底,语气听来竟还似有一丝亲和:“你身受蛊毒侵蚀,幸然头脑还算清醒。”
曹晋灰白的脸上仅有一点的血色也被青年阴然的话音而极快褪去,他的身体一动不能动,只有眼珠和嘴唇在不停地颤抖。
昏暗虚空的瞳孔犹如无望的深渊,就连景玉甯微芒的身影都映照不出分毫。
片时,他终于再也忍耐不住,浸染戾气的双目变得愈加发黄发红。
继而他用力向景玉甯质问道:“微臣不知何处见罪于皇后,便是微臣真有过错,您又为何要如此不留余地?”
凄沧的嗓音声嘶力竭,怨恨在此时达到巅峰:“皇后非要将微臣折磨而死吗?!您便是将微臣杀了,又能得到什么?”
曹晋不加掩饰的恶狠目光直逼向景玉甯。
他实在不解,作为宰相提拔上来的人,这些年他披肝沥胆费尽心机,为宰相谋得数不尽的财宝与富资。
就连与襄国牵连接壤的暗路,都是他长年苦心经营,一点一点谋算得来。曹晋可以胸有成算地认定,宰相府那通天的富贵当中,纵使他还算不得主要之比重,那也算得上是一块沉重的基石。
他景玉甯又凭什么一到边疆就非要对他下此狠手?难道他真的不清楚,自己这一身荣华又有多少是源自他曹晋呕心沥血的分量吗?
眼前皇后端肃的青衣由日光照出刺目的冷色,利索井然的乌发向上盘起,一道俊逸的马尾增添锐利的锋芒。
片刻后,景玉甯似笑非笑地凝望着曹晋的神色,手指附有规律地轻点在记载供词的纸面上,对他说:“县丞还未死到临头,不必先行自暴自弃。”
他这话让曹晋不禁一顿,令他几近忘却身体的疼痛。思路几经飞转,却无法把皇后这句话考虑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很快,伤口撕裂的剧痛就唤醒了他不断思索的头脑,继而曹晋咧开嘴,露出森然一笑,回道:“是了,微臣还不到死的时候,不然皇后也不会留微臣苟活至今。”
景玉甯眉梢微挑,眸子不乏冷漠轻蔑地忖度了几分曹晋。
不过,出口的话语却是截然相反:“本宫很欣慰,曹县丞并未因遭受了挫折,而看轻自己的价值。”
“……价值?”曹晋重复皇后言里这个词语,喉头震裂尝到无比腥浓的血味。
尔后,他冷声反问道:“微臣现今生死都捏在皇后的手里,价值何来?不全是靠皇后想要如何赋予微臣么。”
他不甘地挪动了下身子,铁链速即箍紧,乌红的铁锈与鲜红的血液渗透在曹晋肮脏的囚服上,一股混杂的臭气顺着光线下飞舞的尘埃迎面扑来。
景玉甯抬鄂,无动于衷。只淡漠地以平波的双目,沉静端量起曹晋即将气尽的挣扎。
大尚国长路曲延,官僚极恶,民不聊生,无论少年时还是今时走在这一条路上,再残虐的刑罚他都亲临过,再腐坏的尸身他也目睹过,至于这点作呕的臭味,还不够嫌恶的基准。
“县丞应该明白,价值总有分别。”他净白的指尖从供词的宣纸上立起,圆润的指甲慢慢垂直向下划去一道凹痕。
须臾,在这凄惨的无声当中,他继续说道:“有些人活着,更具价值。而有些人死了,才有足够的价值。”
青年温和的声线不带丝毫起伏,轻雅的口吻就如同品鉴着御厨呈来的菜肴。他眸光悄然一转,端凝于前方曹晋腰部上,即刻轧入骨血里的铁锁。
这非人的刑罚器械是珀斯国著名的发明之一,齿轮随受刑者的身体与时间极慢地运作,机关层层相链,金属碰撞的细微之声伴随着骇人的剧痛。
眼看曹晋的面色从苍白变到青紫,景玉甯接连前言,再说道:“本宫将这生死之权,交由你自己选择,曹县丞以为如何?”
说着,他拿起桌上这张轻薄简短的供词,纸面顶端向前伸去。
纸张碰触上即将燃化成泥的烛焰,只见这宣纸在瞬时被烧至焦黑。
随即火光顿起,照亮了整座囚室,而不到转眼之间,青年手中的整部供词就全数化为了灰烬。
曹晋睁大眼睛,久久瞪着被灼燃消失的供词,惊愕得言语不出一句。
锁链机关响声不断,他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这沉重铁链紧密的挤压,嘴巴张开,吐出一口乌黑的浓血来。
景玉甯偏首睨向曹晋因无力而垂落下来的四肢,右侧数条铁链从紧绷之势徒然松落而开,至此,曹晋的一条胳膊,算是彻底的废了。
“曹县丞,”景玉甯温和地唤他,低道:“本宫这诚意如何?”
有人私信问我《伴君知》的封面是什么图案,我在围脖发了原图,有兴趣可以去看看。这是我多年前在ipad上画的一组以《山海经》为主题的插画,《伴君知》的封面,正是《山海经》里的神兽,人面鸮。
人面鸮,取自《南山经》鵕鸃(zùn yì)"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鸮而人面,其名曰鵕鸃,见则天下大旱。"
和《大荒北经》毕方。“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人面,名曰毕方。其鸣也则邑有火。”
取‘人面鸮’为《伴君知》剧情的代表,主因这鸟被后世理解为凶异之物,以人面蛊惑,有火之灾祸的征兆。
其中人面鸮的火之元素,同赫连熵的名字有一定关联。赫连熵的“熵”字,源自19世纪Rudolf Clausius研究热力学过程中引入的概念: Entropy。
以物理概念衍生出的文字,运用在古代背景的帝王的名字里,多少是违和的,但这正是《伴君知》的第一处伏笔,“熵”代表度量不稳定性,不过我一直认为,宇宙间各类物质的不稳定,才正是转变一切的契机。赫连熵的熵,是推动与平衡天下的火种,是他与生俱来的宿命。而他将会予以世界“熵”增,亦或“熵”减,决定于他将做出怎样的抉择,未来又将走向何方。与此同时,天下诸国的命运更如无数条牵连在一起的线,彼此交锋,彼此牵引,彼此纠缠。
人面鸮的“鸮”,意为猫头鹰,是为凶鸟,鸟类。《伴君知》里重要剧情中总有鸟的身影:凤,凰安,鸑鷟等。在昏暗险恶的大背景下,无人能明晰谁是棋子,谁是执棋之手。而无论是主角还是苍生,内里都向往着一份自由。只是这自由何其奢侈,总要以牺牲为代价。故而是何人牺牲,何人又换得自由,归根结底不过如飞鸟一般,失去了双手才得以长出飞翼。
《伴君知》的故事,不是独属于主角们的故事,它是属于天下苍生,每一个存活于世的所有生命的故事。媵都反民郑江河临死前说,他在大自然中生,再在大自然中死。愿来世,做一只跨越天涯海角的飞鹰,田野树木任起奔飞。
天下人以‘生’为志,自会有人成为那飞跃荆棘的鹰鸮。管它带予人间的是自由还是凶兆,飞鸮以人面俯瞰世间,在战火纷乱过后,漫长时代更替交叠,自有后人传承与分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0章 第 240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