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第 259 章

青年视线冰冷,细密缜琢着孙邑每一丝动静。即便对方几乎未曾挪动,景玉甯仍是敏锐察觉到,在“边疆部族”四字落下之时,孙大夫的身形一顿。

“为何不言?”景玉甯垂睨孙邑,语气无波。

孙大夫依旧低着头,揣测皇后的用意,尔后微微抬起首,谨慎地回道:“禀皇后,草民不敢欺瞒,必知无不言。”

景玉甯不紧不慢地坐直身子,紫色袍角顺势垂落,细丝绸面掠过玉樽长椅的边沿,轻轻摩挲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

“起来吧。”他对孙大夫说,抬手指过旁边一处棕红的圆凳,“坐。”

孙大夫年事已高,跪得一久,稍微动弹便如钝锤击骨,全身隐隐作痛。

他咬牙撑地,颤抖地站起来,行礼道:“谢皇后。”

景玉甯静坐如初,目光轻落在老者颤然起身的动作上。倒无催促之意,只静默地看他站稳再入座。

待孙邑完全落座,青年从玉石案上的香炉中取出一柄形如铜勺的香篆,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不时,陆齐躬身而入。他先是为景玉甯续上新沏的毛峰,再将另一盏同样的清茶奉至孙大夫席前。

孙大夫望向陆齐,见其神色如常,恭谨且恪守疏远。待上茶后,便静静地退下去了。

他心下一定,旋即站起身,向景玉甯又俯一礼:“草民谢皇后赐茶。”

景玉甯颔下首,取过盏中温茶,送至鼻尖轻轻晃了晃,仍是无言。

茶香氤氲徐徐升腾,老者望向青年,知道这是在等他先开口。

于是孙邑调整身姿,正襟而坐,拱手轻启言道:“皇后宽仁英明,草民敬仰之至,深觉惭愧。”

他言辞恭谨,没有一丝疏忽逾越。继而双手执盏,清苦的茶水润喉而过,就像咽下一杯毒酒。

孙大夫将这盏茶一饮而尽,由此意明忠笃,无论景玉甯所赐是清茶还是鸩酒,自己都将性命交托,全无保留。

殿中两位都是聪明人,这简单一个举动,意已了然。

景玉甯眸中冷意稍显缓和,听孙大夫再说道:“关于边境诸族,请皇后宽心。他们求归之意甚切,此番奉旨,亦是表忠以觐圣听。”

玉案上壶内茶水极轻地晃动了一下,圈圈水纹静无声。

景玉甯身后是一道屏风,六扇合页曲折展开。山鸟图腾的刺线深且繁密,光色浮隐在绫纹间。

孙大夫注目向端肃而绝代的青年,正色遂言:“曹晋和地方官员假借朝命,利诱威胁诸族进贡效力,迫使其以蛊术害人。诸族虽非本愿,但命案所施,孽已结。他们自知罪过难洗,故不敢贸然进谒。”

他说罢,逸出一声轻叹,又续道:“草民奉旨奔走劝抚,所到之处各族渐安。草民虽贱命如芥,但仍愿以性命担保,诸部归附之心赤诚可鉴,伏乞圣上与皇后明察宽宥!”

孙大夫言辞恳挚,眸中徐有泛光,神色肃穆。

青年鎏金的眼瞳细细审视老者,似要探勘出他究竟是真情之感,亦或做戏之趋。

半晌,景玉甯唇角微起,悠悠道:“倘若本宫也要以蛊杀人,你们又当如何?”

他未接孙邑顺势的言辞说下去,反倒分外冷情地抛出这样一问来。字字如冰锥坠,令人无从可避。

孙大夫略作沉吟,方恭声答道:“草民深信,纵是皇后以蛊术为策,也必为社稷苍生。诸族既愿归顺,又岂敢怨尤?”

景玉甯眼尾轻扬,似笑非笑道:“孙大夫悬壶济世之余,能万里之外结下诸族之心。皇上慧眼识珠,你确有过人之处。”

老者连忙摇首,回答:"皇后高赞,折煞草民了。"

他双手交叠,诚然说:“能得帝后垂青,已是莫大之幸。此等恩遇,草民定当竭尽驽钝,以报天恩。"

冷白瓷壶顶端袅袅升起薄烟,底处摆放的空盏,映照出玉石案台的青色微光。

景玉甯执起一盏素杯,单手拎壶倾注而下,琥珀色的茶汤在内中漾开。

"本宫说过,先不追究你的罪责与缘由。"青年嗓音清浅,却于温热茶香中更显分明。

孙大夫垂首静坐,灰白发丝掩盖下一丝凄哀的神色。

这位久隐世外的原皇宫太医,一身医术通天,谙官场沉浮之道,本可扶摇直上,却不知何故,落得孤身南徙,隐于边陲。

若要深挖其间如何隐情,只怕会冲击得骇魄人心。

而今,这位满身旧事的孙大夫,甘愿再度涉足朝堂,与一朝年轻帝后再续皇家新缘。

景玉甯眉眼微沉,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

他分明看到了孙邑低垂的眼睫下,有一抹深潭般难以窥测的暗涌。

这位蛰伏多年的太医突然现身,到底又所求为何?

他不得不揣度。

金镶玉香炉上青烟如丝,在二人中间织起一层朦胧的纱帐。

须臾,青年将手中的茶盏向前一送,递向孙大夫的面前,素白手腕在宽袖中若隐若现。

孙大夫见状起身,垂腰趋向前,双手接过这盏皇后亲赐的茶。

瓷盏逐渐升温,晕在手指有轻微的灼热。一滴茶汤在动作间溅上虎口,烫出一记浅淡的红痕。

这盏以皇后壶中烹煮的鲜茶,是景玉甯对孙邑与诸族蛊虫之事的宽宥明证。

"草民谢皇后恩典。"孙大夫将茶盏举至眉间,俯身说道。

这声谢,既谢盏中毛峰之茶香,更谢皇后金口玉言的开恩。

他晓得,巫蛊部族这柄由帝王亲铸的边陲之刃,既归入凤印执掌,接下来,该当烈火淬铁,锋上见血。

"不过——"景玉甯未等孙大夫举盏饮下,冷然言道:“本宫承你之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情蛊既能炼制,必有解法。"青年的眼神平静得瘆人,“给你十日之期,若无所成,休怨本宫无情。”

闻毕,孙大夫背脊绷紧而栗,细密的冷汗浸透中衣。

自古,“单命蛊”为世间罕传。唯闻其生,未见其解。饶是他博学通医,面对这千年蛊毒,也堪束手无策。

可现下,皇后明言封死了去路,除却接旨,是再无他途。

孙大夫只得缓缓将茶盏置于案上,青瓷与玉石相触,发出"叮"的一声清响。

他叩首于地,接下这道与圣上曾各有千秋的夺命圣旨。

在这之后,孙邑向景玉甯细陈了边疆诸部的过去,与历数各族长老的行迹与旧事。

他言语详尽,无一遗漏,此番陈情亦是向皇后昭示出,自己绝非帝后之暗敌。

景玉甯斜倚软榻,举止从容。他时而发问,字字切中要害,使得孙大夫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青年这般抽丝剥茧,是以打磨利刃必经的淬火工序。他无半点留情之意,唯有思得越透,才能在这场孤斗中更加清明。

可不知为何,尽管对孙大夫仍存疑虑,但景玉甯却鬼使神差地愿意给眼前老者一次机会。

……或许,他只是本能地相信了赫连熵的选择。

茶香混合沉木气息在殿中,苦涩中潜伏于沉寂。

想到这里,景玉甯抿起唇,把这一丝本不该留存的念想,即刻便拂去了。

——天下如棋,落子无悔。景氏的兴衰,与父子之情,已然压得他痛无可言。

青年低垂眼帘,只愿众族能尽早解开这恼人的异物情蛊,好让他免与赫连熵之间,生出这莫名深重的牵连。

——一方家族,一方伴君。

帝王情深,重若千钧。

然而他断不会接,也终究接不住这份沉甸滚烫的真心。

良久,孙大夫言尽一切所知。

皇后颔首示意后,便行礼告退了。

景玉甯独坐不语,心神仍沉凝在万里河川与沉云压境之中。黄沙泥气仿佛从城墙外破壁而至,渗入鼻息,直灌喉头。

过到片刻,青年执起盏,饮下那已经冷透的清苦茶水。只凭这股苦意,吊住疲倦里最后的一点清醒。

酉时将至,景玉甯仍在殿内,案前堆叠的政牍尚未阅尽。

“少爷,先休息会儿吧。”耳边响起夏灵的声音,这才蓦地将他从思虑中拉回。

景玉甯抬眼,见夏灵不知何时已然来到了自己的身侧,两个精巧蝶髻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他手中正要展开一张襄国与珀斯国旧年的商路图,墨迹深浅不一,朱砂勾勒的商道像血脉蜿蜒,墨笔批注如蝇头小字爬满边角,将整张地图点缀得斑驳如星。

青年把这张商路图放在玉石案上,朱红线条与墨字映入眼,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越是想要凝神细看,眼前就越是化成一片朦胧的雾霭。

夏灵见状,上前把这密密麻麻的地图轻移到了案角。

她望着青年苍白的脸色,声音里带有几分执拗:“外面日头都偏西了,少爷好歹用些膳食,先歇歇眼睛可好?"

姑娘话说得话听起来有商有量,但手中动作不停,转眼间,青玉案上就摆开七八样精致小菜,药膳的苦涩混着饭菜香气在屋中弥漫。

景玉甯在召见孙大夫前,倒依例服用了金蚕叶煎水,可午膳是纹丝未动。

夏灵心里着急,就怕赫连熵这刚走一日,饮食照料上就无人能管得住她家少爷了。

“都是按照少爷口味备的,皇上行前吩咐过。”她一面说,一面将熬得浓稠的药膳粥仔细盛入青瓷小碗,端到景玉甯面前。

青瓷碗中莹白的米粥上落着几粒枸杞,红白相映,清雅宜人。

景玉甯抬手按住晴明穴,终于卸下了大半日的劳累,任倦色在闭目中漫上眉梢。

微翘的长睫在眼下投落出一片阴影,随着轻缓的呼吸微微浮动。

夏灵看得心疼,见他迟迟不接粥碗,便直接执起银匙舀了半勺,在唇边轻轻吹散热气:"让我伺候您用些吧。"

景玉甯侧首避开,一个男人怎好让姑娘家喂食,于是从夏灵手中拿过银勺,吃下一口。

药粥没有闻上去的酸苦,含在舌尖醇香四溢,独有一种清爽的甘甜。青年睁开眼,看过夏灵红扑扑的脸蛋,只道:“我自己来。”

然而姑娘固执地站在原地,一双杏眼眨也不眨地瞧着他。景玉甯只得一勺接一勺慢慢用起粥,直到半碗见底,发现这丫头还纹丝不动地守在身侧。

景玉甯搁下银匙,柔声问她:"你可有用过膳?”

夏灵规规矩矩地点头:"用过了。"

景玉甯眼底泛起几分无奈,最终拍了拍身侧的坐垫,对她说:“坐过来吧,陪我说会儿话。”

“好。”夏灵又点了点头,依言坐到景玉甯跟前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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