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甯其实早在前几天就准备好今日要私下出宫,到岳斋私塾与岳黎见上一面。
从赫连熵与他开始针对太后党羽之时,他们就再没了驻足不前的机会。
可现如今,赫连熵手中可用之人微乎其微,单凭这样的势力想要斗垮太后党羽,不过白日做梦。
他们需要更多有本事的同道中人进到朝廷里来,成为他们的左膀右臂与手中利刃。
至于这样的人,景玉甯首当其冲想到了岳黎。
岳黎与他自幼相识,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景玉甯对他的人品与才华一直都极为肯定。
只是先前碍于赫连熵与太后对他多方监视,无法有潜出宫与他相见的时机。
现下赫连熵对他态度有所好转,太后也尚在病中,侍卫们对他的监视上也有了松懈。
这才让景玉甯找到了机会。
他提前用静养为由调派林英等人夜间无勤,又让夏灵暗中传讯,与岳黎取得上联系。
一切事宜已妥当,便可出发。
陆齐知道景玉甯的行事风格,清楚他采取行动前必将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所以在这眼下陆齐没敢多做犹豫,他想着景玉甯叫上他一起也是出于信任,又怎好阻了主子的路。
于是他很快就答应了,和夏灵一样迅速地换了身深色布衣。
景玉甯和陆齐跟着夏灵早前踩好的暗道从坤明宫沿小道一路避开巡逻的侍卫和宫人,走到最外层围墙。
皇宫此处的角落树木茂密,长草能没过腰身的位置。
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一座废弃的宫羽,即便许久无人打扫,从高大的房檐到台壁石柱,依旧能看出曾经的恢弘。
陆齐有些担心景玉甯的腿,他垂眼看了看景玉甯包在黑色衣袍中的双腿位置,小声道:“娘娘,您不应走太长的路,实在不行奴才背您吧。”
景玉甯闻言活动了一下膝盖,觉得没事,就对他摇了摇头:“这些天恢复得不错,走到这儿还不觉得疼。”
他问向陆齐:“陆公公可有练过功夫?”说着他指向眼前高大的围墙道:“我们现在要翻过这面墙,公公可以吗?”
陆齐向上一看,又是一惊,宫墙巍峨高耸,即便夏灵带他们来到的此处比其他处的墙因着顶部磕损而矮上一截,但终究是高的。
陆齐压低声音回答:“回娘娘,小人虽未习过武,但幼时和家人逃荒,练也练出不少来,应是可以的。”
“这就好,”说着景玉甯就挽起了衣袖,预备起动作。
陆齐看着景玉甯与夏灵二人,还是不放心道:“娘娘与夏姑娘能行吗,要是不行,奴才可以先上去撂根绳子下来。”
夏灵听陆齐竟怀疑她,不乐意地一挑眉,回道:“公公可别小看了我,我在景府可是从小就练武的,出街能一个打仨壮汉,飞檐走壁小菜一碟。”
陆齐是头一次听说夏灵会武,上下看了看这位个头不高但神采奕奕的小姑娘。
景玉甯笑着接道:“灵儿在武艺上很有天赋,本宫比她都差了很多,也就轻功还说得过去。这个高度的围墙与景府相当,本宫过得去。”
三人确定好后,前后衔接迅速地翻上了墙,一个接一个跳到了外面的草地上。
一跃而下时,景玉甯双膝因使力忽然一疼,差点摔下来,好在夏灵与陆齐及时接稳,才不致一头栽到地面。
陆齐赶忙扶起景玉甯,吓得胆子都快掉了,声音带着颤:“娘娘,这也太危险了。”
景玉甯在他的搀扶下站起身,不甚在意道:“多谢了,先继续赶路吧。”
他以前在景府常年为了避宰相夫人的围堵而偷偷潜伏出入贫民窟再翻着墙回来,所以并不是很在意身上磕一下碰一下。
自他出嫁后,就再没有这般行事过了,现下景玉甯的心中竟还有了一丝惬意。
夏灵看景玉甯确实无事,便指着前方树林处小声道:“少爷,我在前面准备了马车,过去就行。”
“辛苦灵儿了,咱们走。”景玉甯笑着拍了拍她。
景玉甯一路穿戴黑色斗篷,在夜间毫不显眼。
这是他第一次偷出皇宫,走到离外宫墙有一定距离时,他仰起头,深深吸了口外面的空气。
树林间的气息混着草木的清香。
上空月色朦胧,星辰微耀。
马车被夏灵驾得很稳当,很快就驶到了岳斋私塾的后院。
下车时景玉甯便看见岳黎已等候在后门处,特意来接应他们。
他身着夫子常穿的青衣,即便在昏暗的夜晚中也难掩瘦高的身姿与英俊。
夏灵和陆齐不便进去,怕人多引起注意,最后留在外面看守马车。
岳黎带着景玉甯快步走进他居住的主院屋中。
夜间的岳斋私塾没有了白日里朗朗读书声,几盏火烛灯照亮着石子路,寂静的院中空无一人。
一路上岳黎都谨慎地注意着,以防被人看见。
岳黎的屋中书籍成堆,几个书桌上都燃着烛火。
整个屋子虽然大但摆设单调,木桌与木椅成套,毛笔随处可见隐隐透着墨香。
在他关上门后,景玉甯才摘了兜帽与黑色衣袍。
烛光映照在他绝世的容貌上,更衬其沉鱼落雁之姿。
岳黎深深地看了他半晌,面露心疼道:“你瘦了。”
景玉甯无奈一笑:“做了皇后,肩上担的担子一重,自然就瘦了。”
“圣上待你还好吗?”岳黎关心地问他。
景玉甯吸了口气,轻道:“好与不好,我都是大尚国的皇后,现在孽党未清,景家势力磅礴,皇上还能废了我不成?”
说着,他与岳黎面对面坐在了主桌两侧。
岳黎为他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热气顺着杯口缓缓冒出,将景玉甯的神色徐徐遮掩起一丝朦胧
景玉甯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感受温水滑过喉间再下肚。
面对岳黎,他不用一味地伪装与顾忌,总还能说些真话。
岳黎看得出景玉甯神色下的悲伤和孤寂。
他双眸微沉,俊脸上也显思绪落寞,沉道:“这条路不好走,前朝党羽之争,势力恶斗。身边伴君如虎,你的每一步都是走在陡峭的冰刃上。”
景玉甯笑中带着苦涩:“谁让我是景家的孩子,一早就是一颗皇室用来制衡宰相一党的棋子。
若我做到了,待父亲倒台,我难逃一死。如若做不到,更难逃一死。
我也是在入宫后才发现,原来我这命竟是难求善果。”
岳黎闻言眉宇紧簇,不太认同他消极的观点,于是温声劝道:“虽然前方道路的确险阻异常,但你的聪慧与才华摆在这,总不至于两头都落得这般凄惨。
我知道你进宫多半是为着景家,有你和宰相大人里应外合,赫连皇族不敢轻举妄动。
退一万步说,就算往后太后党羽蒸蒸日上,你为圣上从中周旋,也能保命,总还是有办法的。”
景玉甯摇头:“你说的都是保命之道,可我真正想要的不仅仅是平安地活着。”
“那你想要什么?”岳黎嗤笑地打量他,“总不是曾经你与我的那些痴人说梦吧。”
然而他看到景玉甯神色认真,抬眸时眼神在烛火的映照下依旧明亮。
便听他说道:“我从不觉得那时候的理想是痴人说梦,只是当时我们尚不经事,空有一腔热情却堪不破人心。
可我们现在都已长大,经历过也看到了。”
景玉甯看着岳黎,勾起抹温和的笑意陈言:“我们或许会比当年在行事性情上有所改变,但唯有一样东西是不变的,那就是当年的理想。
天下太平,百姓和乐,皇权安定。权臣都各谋其位,学者都有书可读。
这些,我从来没放弃过。”
岳黎听完景玉甯这话,终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此番前来的目的。
他抬眼审视起眼前的人,随后了然般笑起来,只是笑意却不达眼底:“看来你这次来,并不是与我叙旧的。”
景玉甯点了点头,他与岳黎说话不像同别人说话时那般含蓄一弯三绕,而是直言地对他说:“是,我来找你,是想告知你,”
他看向岳黎,眼神郑重:“我想举荐你,入朝为官。”
岳黎脸色随即冷了下来,只是待他还未开口,景玉甯便先他一步说出了关键:“皇上打算对丛骓动手了。”
提到丛骓,岳黎眸色中瞬间透出刺骨寒意,冷道:“丛骓早该死,圣上英明。”
“可现在纵使皇上有心,也没有力能除掉他。”景玉甯接着他的话叹了口气,说道:“朝野中皇上的人屈指可数,还都不是什么要职。即便他想肃清朝中佞臣,也很难有所作为。”
“所以你找上了我?”岳黎沉声问他。
“嗯,”景玉甯抿了下唇,看向他语气把稳:“我们需要你的助力。”
岳黎皱起了眉,直视着景玉甯的双眼微微眯起,他紧绷道:“你明知我当年为何化为布衣远离朝廷,现在又怎能劝我再去到那险恶之地?”
他不明白景玉甯为何会如此做,景玉甯明明与他共同经历了当年一切的过往,清楚他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远离朝堂。
如今又为何要踏进他的蒹葭,想要再次把他拉入埋在心底深处的噩梦之中。
这时屋内过堂风吹过,掀起案上的书籍,一页页纸张翻开的声音发出清脆的声响。
景玉甯垂下眸,过了会儿才再度看回岳黎,浅眸中似藏着利刃,他语气虽轻但分量极重,一字一句道:
“因为我希望丛骓最后能死在你的手上。”
说完,他随着书页翻动的声音睨向案上一叠叠的书与纸张。
过了良久,见对面的人还是没有动静,景玉甯缓声说:“当年我交予你的那些搜刮他们罪证的案卷,你若不曾时常翻阅,我便不会找你。”
岳黎哑然。
屋内寂静了下来,二人都若有思索,落叶可闻。
烛光轻颤,橙黄色的光亮将他们二人的倒影印在墙壁上。
半晌,岳黎终于开口,他声音微沉:“可你也清楚,如今的朝野是怎样吃人的局势。”
景玉甯低下头,双眼被一晃一晃的蜡烛照得好似浅色眸内如仙云繁星。
岳黎望进他美丽的狭长的眼睛,静静地与他对峙着。
却见景玉甯弯起唇角,好听的声音响在屋内如同带着莲花香的暖流:
“可我还是相信,月落星沉,天总会亮的。”
这句话,他始终坚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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