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甯再次回到宫中时已是深夜,这一夜,他梦到了自己与岳黎的过往,梦到了印象中一直面带笑意慈祥和蔼的国辅。
在梦中,景玉甯没能意识到现实中的国辅已经去世了。
他还是少年时的模样,扎着头发戴着宰相夫人为他梳的精致发冠。
岳府装潢朴素,到处都盛开着花与绿色植物。爬山虎遍布满墙,林荫小道上挂着岳康亲手栽种的葡萄架。
比起景府的奢华糜烂,景玉甯从小就更喜欢岳府多一些。
岳府的后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田,夏天时他会和岳家父子一起来到田地中和他们共同播种。
梦中他与岳黎说说笑笑,在岳府中惬意玩耍。
两人玩了许久,景玉甯一转头便看到岳康向他走了过来。
他停下追逐岳黎的脚步,对岳康恭敬地拱手:“岳伯父。”
岳康笑着上前拍了拍景玉甯稚小的肩膀,苍老的眼神带着梦中的少年景玉甯看不懂的些许深意。
他微微言道:“甯儿,以后我就把岳黎托付给你了。”
尚在梦中的景玉甯歪了下头,并不明白岳国辅这是何意。
只是他没有追问,而是再一拱手,郑重地行礼道:“请岳伯父放心,我会照顾好岳黎的。”
…
梦醒时,天色仍蒙蒙亮。
还没到夏灵每日唤醒他的时候。
景玉甯感觉到自己脸上似有潮湿。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指尖触碰上湿润时,才发现自己竟是哭了,泪水已然布满全脸。
他用里衣擦拭了一把,随后坐起身子,看向前方窗户透进来属于日旦的青色光芒,沉思许久。
凌时的天边微微作耀,烛火与天色同辉,看不出哪个更亮来。
景玉甯抚上一把潮湿的袖口,泪水的湿润逐渐变凉。
他深知,一旦踏上这条路,无论是他还是岳黎,就再无了退路。
胜则报仇雪恨,洗雪冤屈。败则微如尘埃,再添几亡魂。
他们不过孤勇一战,是生是死,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窗边悬挂的西域风铃发出轻微的响动,景玉甯顺着声音望过去。
只见那风铃造型独特做工极美,是赫连熵前几日亲自送给他的。
他凝视了片刻后,又垂下眸,随即轻叹出一口气。
想到赫连熵,景玉甯不禁觉得有些为难。
同与权臣斗智相当,他近日里又多了件感到棘手之事。
……
这日政华殿内,碧壁辉煌。
宫人们都尽数退下,倘大的殿中帝后共坐在一起,龙椅凤椅相挨,很是气势。
皇帝一身龙袍锦衣,头上戴着威武龙冠,气势不怒自威。他样貌英俊绝佳,剑眉星眸中气势恢宏。
皇后则一身淡水色长服,墨色长发披下一半,另一半梳在玉簪之中。姿容甚美,白皙的面颊更是吹弹可破。
他们美如宫廷上的壁画,在一起时的画面更是赏心悦目。
只可惜眼下赫连熵把所有人都遣了出去,唯留景玉甯一人在殿中,无人再能欣赏到此番美景。
赫连熵给景玉甯看了一份李群呈上来的奏疏,问向他:“皇后意为如何?”
景玉甯拿起来快速通读了一遍,思量片刻后抬首说道:“太后现在已有了好转,也愿与国舅见上一面,陛下若再拖下去恐怕遭人非议。”
“他们无非是要密谋如何对付朕,眼下方才有些起色,朕不想被他们阻挠。”赫连熵语气稍冷。
景玉甯垂下眼,婉言:“臣明白陛下的顾虑,”他将奏折放回赫连熵面前的龙桌上,“只是陛下有什么合适的由头能不让国舅与太后相见呢?”
赫连熵思索了半刻,最终皱着眉摇了摇头。
他们现在只是初步对付太后党羽,离一揽权势还相差甚远。
李群本就因着国宴一事对他有了敌对之心,若让他借此机会施压,更不是什么好事。
景玉甯也显然明白这一点,于是只好言道:“既然没了理由,陛下确实不好再推脱了。”
殿内珠帘微微摇曳,龙涎香化作雾气飘香于中央。巨大的屏风与石柱上都画着栩栩如生的巨龙,更显帝王威严。
赫连熵最后叹了口气,“罢了,来就来吧,到时候大不了见招拆招。”
景玉甯点头,拿过一旁的砚台亲自为他研起墨。
赫连熵看着他纤细似白玉的手指拿着黑墨,更显分明。
这双手一看就很少干重活,刚研了没多久指节就开始泛起了红。
赫连熵虽然很欣赏景玉甯为自己研墨的样子,但还是没舍得让他劳累。
便伸手用掌心包裹着他的手,将他缓缓往自己这边拉过来。
景玉甯抬起眼看了他片晌,便会意地站起身,走到离他更近的位置。
“陛下有何吩咐?”
赫连熵再稍微施力一拽,直接让景玉甯座到了自己宽大的龙椅之上。
景玉甯一时间慌了神:“陛下……”
赫连熵笑着动作自然地揽上他的肩,随后附身贴在他耳边,嗓音低沉很是性感:“朕的皇后真是好看,”边说着,他边近距离打量着景玉甯白皙无暇的脸蛋,就连脸上细细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御膳房今日备了你最喜爱的椰奶酥和荔枝,朕同你一块儿尝尝。”
景玉甯将身子往后挪了挪,他不太喜欢与赫连熵的距离过近,也不喜欢被动笼罩在他气息内的感觉。
只好牵强地笑了一下,低下头婉声道:“臣感谢陛下厚爱。”
赫连熵缓缓起身,他看得出景玉甯的退缩,嘴角不悦地轻抿一下,不过很快又向上弯起,温和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他这些日是想尽了法子接近景玉甯,从送东西到谈天交心,可谓花样百出。
赫连熵从来没有这样殷勤地待过谁,这是他第一次想要得到一个人。
随着与景玉甯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赫连熵愈发觉得景玉甯的聪慧与偶尔的淡漠仿佛就如同长在自己所有的心头好之上。
让他越挖越深,既想与他一较高下,又想同他更进一步。
然而景玉甯却是处处让他吃瘪,正常时说话还好,可他一旦主动做出些亲密举动,景玉甯就躲得厉害,肉眼可见他有多不自在。
一开始赫连熵还能因着大婚时所犯的错事安慰自己,可这时间一长,他就有些不悦了。
景玉甯是他的皇后,他的妻子,本来就是他的人。
凭什么他想碰他,想离他近些,还得看他的脸色?
可气头过后,赫连熵也就只敢这么想想。
一想起自己开始做的那些混账事,终究是底气不足,不敢真和他怄气。
更何况,他想要的不仅仅是一副美人的身体,更是景玉甯整个人,从他的心再到人。
“来人,把小食都呈上来。”他转头对门外唤道。
候在外头伺候的宫人们听到后马上拱手答“是”,随即便快步去了御膳房。
殿内锦丝编织的帘子微微飘动,阳光穿过层层叠纱柔和地照进来。
香雾缭绕如同仙境,各类花果的清香与龙涎香恰到好处地配合在一起,使得殿中香气更为沁人心脾。
一切摆设都很是用心,帝王的威仪与邃密的舒适相得益彰。
景玉甯来政华殿的次数不多,不知之前政华殿是什么样子,所以并没意识到这里的一切其实都是赫连熵为投他所好而亲自布置的。
没过多久,宫人们就挨个恭敬地端着玉碟上了来。
玉碟上各类点心应有尽有,虽然每个碟子中也就两三块,但胜在种类繁多,好似凑成了一整个大尚国点心的满汉全席。
看着眼前满桌的精致小食,景玉甯陷入了沉思。
他看得出赫连熵是在刻意与他亲近,但他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做。
若是为了拉拢宰相,这些天里景玉甯已经无数次地向赫连熵暗示过,皇权稳固才是正道,无论他待自己如何,他都会站在他这一边,无需做到这种地步。
大婚之夜事已酿成,他虽难过痛苦但也没有因此怨恨过赫连熵。
他自认是个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在当下想要什么的人,对爱情即便存有遗憾也没到执念的地步。
如今他只想与赫连熵论君臣之礼,任何越举的亲密都会让他不甚自在。
只是这些话他不便、也不能说之于口,所以只能以婉拒来让赫连熵意会到此。
景玉甯不信以赫连熵的洞察力会察觉不到他的本意,但这个人却好像根本看不见似的,依旧行着自己那一套,让景玉甯着实感到无措。
“朕听闻皇后在景府时整日里甜食不离口,可是真的?”赫连熵笑着问向他。
景玉甯腼腆地笑了一下:“哪有这么夸张,也就偶尔用一些,要是食多了娘亲会责罚的。”
赫连熵不解道:“这是为何?不过是些点心而已,宰相夫人怕你把景府吃穷了?”
景玉甯摇了摇头:“这倒不是,”他解释起来:
“不过是臣在年幼时夜间肚子饿了会偷偷跑去小厨房里吃点心,吃完后也不敢漱口怕声音惊动了别人,所以久而久之牙口就不好了。
娘亲后来才总会盯着,生怕臣哪日吃着,牙突然掉了下来。”
“原来如此,朕的皇后小时候竟是这般俏皮可爱,”赫连熵听完后笑了,他伸手微微摸上景玉甯小巧的下颚,深眸细细看着他,说道:“来,张嘴,让朕看看。”
“陛下……这…”景玉甯被赫连熵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慌忙。
只是赫连熵显然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摸着他下颚的手越发收紧:“嘴张开,朕就看看,好让朕知道以后该让你吃多少合适。”
见赫连熵执意,景玉甯有些后悔刚刚多说那些话了。只能羞涩地闭上眼,然后慢慢将口张了开。
美人唇红齿白,整齐的牙齿像洁白小巧的扇贝一样。
内里稚嫩鲜红的舌头透着些许水光,微微颤动着,实在是漂亮极了。
赫连熵呼吸一窒,却也看得仔细,他捏着景玉甯的下巴轻轻转动了几下。
然后沉声道:“槽牙里有两颗确实有蛀。”
他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大尚国会看牙的医者不多,朕会给你找外域的医师看看。”
景玉甯觉得实在羞极了,把嘴很快又闭了起来。
他面颊泛着微红,眼尾都有些湿漉漉的。
看得赫连熵这叫一心痒难耐。
他拿起一个现剥好的新鲜荔枝,亲自喂到景玉甯的唇边,轻声中藏着一丝暧昧道:“尝尝,甜么?“
东西都喂到了嘴前不能不吃,景玉甯只好微微张开嘴将荔枝咬下一口。甜香的美味在口中四散开来,他点了点头:“谢陛下赏赐,很甜。”
“甜就好。”说着,赫连熵将被景玉甯咬过剩下的荔枝全数放进了口中。
这个举动任谁都能看得明白,景玉甯脸色又红了起来,眼看赫连熵又要伸手去拿椰奶酥,景玉甯赶忙拦住他:“陛下,让臣自己来吧。”
赫连熵欣赏着美人羞怯的小神态,半晌收回了手,调笑道:“好啊,那朕便看着你吃,得数着,可不能让你吃多了。”
……
这一顿吃下来,景玉甯可以说是如坐针毡。
巳时来到政华殿,现下未时都快过去了,景玉甯后来终于以尚需回坤明宫静养为由,可算逃了出来。
龙骄一路将他送回至西偏殿门口,坤明宫的宫人均下跪向皇后行礼。
宫人们都是惯会见风使舵的,这些天他们亲眼瞧着赫连熵对景玉甯有多么殷勤周到,就连宠惯多年的湘贵妃都从未有过这般待遇,那些先前轻视怠慢景玉甯的人也都毕恭毕敬起来。
夏灵上前搀扶着景玉甯下轿,走了两步他便回身对政华殿的侍卫们说道:“你们辛苦了,回去吧。”
众侍卫拱手:“是。”
随后动作利索地抬着龙骄离开了西偏殿。
夏灵与景玉甯一起回到屋中,他见夏灵关门前遣走了所有宫人就知有事。
果不其然,待西偏殿内外院再无人后,夏灵上前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交给景玉甯,小声道:“少爷,这是岳斋私塾送来的。”
景玉甯接过信封,垂下双眼看着上面熟悉的字体,是岳黎的亲笔。
自他那日出宫去找岳黎,已经过了数日。
景玉甯坚信岳黎终会同意,只是尚需时间,便一直等着他。
现下收到来信,他有些欢喜也有些紧张,很快就打开了信封,只见白纸上只简短地写着六个字:
“车遥遥,马憧憧”
夏灵同景玉甯一起读着这几个字,她不解地问向景玉甯:“少爷,岳夫子这是何意?”
景玉甯轻轻笑了一下,温下声音转而问她:“范成大的《车遥遥》是如何背的?”
夏灵抬起手挠了下脸侧,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便诵道:“车遥遥,马憧憧。
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边背着,夏灵边品出了其中的一些意思,她眼神带着询问似地看向景玉甯。
景玉甯点点头,认可了她的猜测。
他拿起手中的信纸,指尖轻轻勾勒着纸上的字,又看上一遍,随后笑了起来。
那日,他对岳黎说,月落星沉,天总会亮的。
而今岳黎回他: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半晌,景玉甯放下信纸,目中隐隐带起水雾。
他鼻子一酸,抿紧片刻双唇后,再度张开了口,声音轻缓而释然:
“…他答应了。”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出自范成大的《车遥遥》。
译文:祈望我是星你是月,每一个夜里你我光明皎洁,光彩辉映。
很多人把这句话理解成情诗,其实个人觉得不然。
文中可以理解为君子间同谋而合的惺惺相惜,交相辉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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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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