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政华殿前殿里所到官员约莫六成,赫连熵大致算了下,随即对景玉甯勾唇一笑。
景玉甯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平静地瞧了他一眼,抿唇没有做声。
不来者大体是太后一党,他们不敢真如国舅一样辞官告退,只好以称病来抗帝后同朝。
赫连熵心里有数,先前把丛骓等人被派去到媵都,剩下的不过是以国舅为首的那些人,他们能因利而聚集,也注定会因利而消散。
只是现今李氏尚未与萧家真的撕破脸,所以连带着国相萧越也没到场,跟着一同称病在家。
赫连熵倒不担心萧越会如何,他如今与李氏已有了嫌隙,不过都是些表面功夫,到时候或许都不需施压,稍微点上一两句他就比谁都想得明白。
此时景怀桑正站在朝中位列头首,他态度从容,丝毫看不出昨日发生之事。景玉甯神情澹然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把视线移了开。
他们相顾无言,对于夏灵的事情他虽有诸多想问,可再一想,时至今日他们父子的立场确也再无什么可说。
赫连熵也向景怀桑的方向看了一下,见他今日朝服上绣着的禽比之昨日更为精致,仙鹤立于金殿之上犹如在云端升腾。他的黑眸稍微盯了一会儿,而后用手在下面悄悄勾了下景玉甯冰凉的指尖才把视线又收了回来。
景玉甯往龙桌底下睨了一眼,然后把手收回到腿上放好。
大殿之外飞燕围梁,今日早朝比之以往要空旷了些。没有太后一党阻隘作祟,历时禀报进行得很顺利。
阁老上前拱手禀报,丛骓一行人已与媵都郑江河交手,双方正值对峙之际。
赫连熵对他轻微颔了下首,表面没有多言,心里却是早有了盘算。
直到正午下朝,景玉甯与赫连熵刚在中殿用完午膳,林英来报,夏灵终于醒过来了!
禀报时景玉甯正好用完最后一口把筷子放下,听到这个消息即刻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赫连熵怕他急着,也赶紧起身扶上他左边的胳膊,低声嘱咐:“你自己的腿还没好全,小心一点。”
景玉甯转过身,对他欠身行礼,语气里透着急切:“陛下,臣想去看看灵儿。”
赫连熵笑着把他拉起来,牵住手腕扣在身边,垂眼瞅他额顶上的发丝,说:“朕没不让你去,只是怕你急着伤到自己。”他低下头,在景玉甯的头发上亲了一口,低沉的声音极为温柔:“朕陪你一块儿去。”
景玉甯被他这下亲得脑袋有点发晕,想到旁边还有无数个宫人看着,他面颊泛起桃红,乖巧地点了点头,半晌小声地回了一句:“臣多谢陛下。”
赫连熵打趣似的含笑看着他,上手摸了把他的腰,抬首向大监吩咐道:“祁梁,去备轿。”
“是。”大监拱手从殿内退出去,不一会儿几个宫人就把龙骄抬至到了门口,赫连熵牵着景玉甯走到门外,一同坐进骄中。
夏灵的房间离帝后寝宫不远,是景玉甯亲自布置、赫连熵特批的。昨日他见景玉甯满面愁容,脸色都发着白青,看到他这副模样,自己也不忍再对这个身负重伤的丫头太过苛刻。想到政华殿这些年里都是由大监照料,还从未有一位掌事姑姑,便破例把政华殿大宫女的待遇一应给了夏灵。
因此这里固然是一间下人房,但从用度到布局也差不多能和历代皇城中的才人相媲。
帝后到达房屋的门口,前后从龙骄里迈出来,景玉甯与赫连熵见林英已经进到了房中,相视一眼后也跟着走了进去。
他们刚一进到屋里便见林英正把夏灵从床上扶起来,二人并列跪在一起,叩首行礼:“奴婢拜见皇上皇后。”
“奴才拜见皇上皇后。”
景玉甯比赫连熵快几步上到前,眼神里满是关切:“都快起来,让我看看。”
林英叩首答“是”,随即从地上直起身要去扶旁边的夏灵,可他的手刚碰上夏灵的胳膊就被甩了开,夏灵似是较着劲不让人扶,依旧保持着磕头的跪姿,身体僵硬得死活不肯抬起。
景玉甯察觉出不对,他蹲下身来到夏灵咫尺间,伸手摸向她的头发,温和地问:“灵儿,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夏灵闻言还是一动不动,赫连熵蹙着眉跟着等了半晌,见她还不动换于是也走过来一看究竟。
就在这时只见她速度极快地一下子就扑到了景玉甯的身上,一把抱住他,直直冲进他的怀里,然后“哇——!”地一声,大声痛哭了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屋子里所有人都给吓了一跳,就连赫连熵也没想到她会如此不顾礼节地突然扑向景玉甯,他面色不佳地斥道:“夏灵,你把皇后放开。”
景玉甯被她这一扑也惊了一瞬,身形差点向后仰倒,好在背部被赫连熵及时撑了一把才不至于摔到地上。不过他很快平复下来,就近斜坐在地,放轻力道抚着小丫头刚睡醒还有些杂乱的头发,把人轻轻拥进怀里,任她这样抱着。听见赫连熵这一句呵斥,他转过头双眸微冷地瞥了赫连熵一眼,示意他先把嘴闭上别吓着她。
赫连熵眼皮一跳,亲眼瞅着自己爱妻的怀里正抱着一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女人,他心里酸得难受,但偏偏被人这么一瞪又不敢发作,只能面色极差地盯着夏灵,不许她再得寸进尺。
景玉甯顾不得赫连熵的这些小动作,他一门心思全挂在夏灵的身上,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随后逐渐向下移到后背再轻轻地拍着,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哄着:“灵儿,我在这儿,别怕,阿。”
林英从地上站起身候至一旁,眼见夏灵在景玉甯怀里哭得泣不成声,活脱脱像个在母亲面前正用满脸的泪控诉外面所受委屈的孩子。
景玉甯的手搭在她的身上,此时夏灵只穿了件白色的里衣,布料薄得紧贴着她的臂膀,能让他清楚地感觉到她浑身的颤抖。
景玉甯不难想象夏灵在景府到底经历了什么,即便林英因着赫连熵路上的嘱咐没有把自己当时看到的情景与他详说,但从夏灵身上的伤和反应来看,定是极其可怖。
屋中的烛灯燃在景玉甯的身后,背对的橙光把他照进到阴影之中,低首时影子正盖过他一半面颊,从远处看仿若显现出一丝阴郁来。
夏灵抱着景玉甯哭了好久,她把自己在临死前的恐惧与这几日对少爷的想念和懊悔全都一次性地痛哭了出来。
她当时是真的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少爷了,那种绝望比打在她身上的伤更迅猛地吞噬着一切,让她无比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无力与恐惧。
在被林英救走后,她在昏迷中一直做着噩梦,她梦见自己最终被侍卫扔下了井里,那枯井深不见底,她被摔得浑身是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求喊无门,最终血流殆尽而死。
梦里的她到死也没能再见到少爷一面,死后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只能独自一人走在黄泉路上。
她寻着自己一生的记忆,在无数个画面中不停寻找着景玉甯的身影,可那些记忆就犹如摔裂的瓷碗而后一点点粉碎成灰,竟是一点影子都不再剩下。
就在她徘徊之际,忽然看见远处站着许多人,她往近望去,竟是在里面看见了幼时珀斯国的族人与许多穿着打扮非常特色的陌生族人,那些人每个都长得极美,更为奇异的是他们都有着与少爷一样浅色的瞳眸。
她心下觉得奇怪,想再往前走几步,可那些人突然发现了她,纷纷转过头看过来,随后便化作一缕光在她眼前消失了。
夏灵向前跑着,想要伸手去抓这一道光亮,只是她还没来得及伸出手就被一股极大的力道灌了出去,巨大的冲击让她下意识闭上了眼,耳边响起一道声音:“回去吧,他们都很担心你。”
之后她便彻底失去了意识,再度睁开眼就是在这间屋中醒了过来。
直到现在夏灵也没能从这场梦中全然抽离,在亲眼见到景玉甯后,悲伤与惧怕的情绪即刻达到了巅峰。
她无法去想自己的世界没了少爷会是什么样,醒来后无论她如何强忍着劫后余生的翻涌心绪,可当再次闻到少爷身上那抹熟悉的檀香,心房顷刻间崩塌,哭到不能自已。
她的眼泪润湿了景瑜甯胸前的布衣,其实她不是个爱哭的姑娘,虽然有时候气急或伤心也会一阵阵掉眼泪,可哭得这么凶还是十几年里头一次。
景玉甯与她相伴多年,自然懂得她现下的情绪。他稍微垂着首,体贴地一下下顺着她的背脊让人在自己的怀抱中好好地哭上一场。直到她的眼泪已经流干,再也哭不出来时,他才扶着她坐到床上,手上依旧捋着她柔软的头发,一言一句地轻声哄着。
夏灵坐到床上后,再次把头埋进景玉甯的胸口,嗅着他身上的清幽檀香,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平复下来。
赫连熵坐在椅上冷眼地看着他们,见到景玉甯和别人如此亲密,他心里酸涩不快,但也识趣地没再多说什么,只在内心想着往后还是该就他太过宠信夏灵的事情上好好说一说。
待夏灵的啜泣声完全平静下来,景玉甯才把身子离开了她一些,从身侧抽出布帕去擦她红肿的眼睛和面颊,柔声问道:“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夏灵对他点了点头,接过布帕自己擦了起来,哽咽着回答:“能再见到少爷,实在太好了…”她吸了口鼻子,“我好多了,谢少爷关心。”
说完她用余光见到脸色已然发黑的赫连熵,吞咽了下口里的唾液才从床上重新站起身,正对着他再次跪地叩首:“皇上,林英已经把事情都与奴婢讲了,奴婢在此谢皇上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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