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柳羡仙的意识,在无尽黑暗中,逐渐拼凑。
松烟墨的清淡香味,压不住熟悉的药味,其中的腥苦更重了。
还有嗅觉。
“都申时了还没醒。昨晚那几针,又下重了?”
是时鸳的声音,听觉还在,柳羡仙下意识回味着,其中的关切。
“你本来就手重。”
是竺澄带着责怪的玩笑,骤然安心,他终于来了。
“真想好了,要做这柳夫人?”
片刻的沉默里,柳羡仙没来得及揣度二人的关系,只静静等待着她回答。
时鸳半温不火地自嘲道:
“若非虎落平阳,还真看不上这柳夫人!那我去霜漱馆做竺夫人?你有妻房,我考虑你父亲?”
若非虎落平阳,我还不屑用你那些“高明”伎俩!
昏迷不醒,也挡不下这怒火中烧,柳羡仙喉间肌肉依旧紧绷,发不出一丝声音,不停转动眼球,竭力想睁眼,却是徒劳,只想将这句话送到她脸上!
“呵呵……你啊”!
竺澄笑得直率,随后是老友间的诚挚之语。
“柳家这滩浑水,没那么简单,他三叔夫妇,虽然精明油滑,却是最好对付的。”
是她自信、轻蔑的语气:
“江南的三门七派、五帮十一家,我都能玩弄于股掌之间,还怕这几个?”
竺澄依旧诚恳,更多几分担忧。
“当年你修为仍在,不比今日。”
“写完了!我能记下的荣氏解针之法,就这些了。剩下的,仰赖竺神医你了!”
解针?如沉沦永夜之中,闪烁着无穷希望一点星光!
激动之下,柳羡仙想睁眼想起身,可全身每一处关节,都不听自己使唤!
唯一感受到的,只有喜极而泣的,眼角边的湿润微凉。
尺蓝在门外禀报:
“娘子,三夫人带着客人到访。”
时鸳轻叹道:
“知道了。你先看着,我去趟这浑水。”
不知过了多久,口渴让喉结轻然滚动,吞咽口水时,喉咙之中的干裂苦涩,逐渐明显,脖颈周围的肌肉逐渐放松。
终于:
“嗯——”
守在床边的哑叔,焦急地呼喊着。
他吃力撑开沉重的眼睑,几分灼痛,刺眼的光线,视觉还在。
抬手,想遮住眼前的光,万幸,双手还有知觉。
竺澄赶到床边,探上他的手腕,查看完他的瞳孔,道:
“柳兄,你可觉得哪里不妥?”
柳羡仙靠在哑叔肩头,勉强坐起来,却搜寻不到桌边写字的人。
失望之间,无力涣散的眼神,逐渐聚光清晰。
“你来了。”
竺澄一身象牙色圆领袍,永远是不染尘埃的衣衫,与医者平静沉稳的笑容。
他端来温水,与那碗浓重腥苦味的汤药,笑道:
“这几针再用上点力,我真的怕你醒不过来。以后别再让她下针。”
柳羡仙低头,喝了一大口哑叔手中的温水,问道:
“她人呢?”
竺澄坐回桌边,将时鸳写下的解针过程,小心收入医箱内,头也不抬地道:
“女使传话,有客到访,她去前头支应了。”
他喝下第一口汤药,入口与温水无异,立时愣住,缓缓吐出一口气,不知该庆幸还是难过。
左手紧攥住被角,右手轻捧住药碗,未皱一下眉头,一口饮尽。
在短暂沉默犹豫之后,他沉声问道:
“你二人,究竟是何交情?莫逆金兰,红颜知己?”
他笑看他好奇与戒备的表情,凭着医者惯有的直觉与观察入微,直言道:
“她虽心思深沉,行事狠辣不计代价,但也绝非虚情假意之人。作为朋友,她无可挑剔。恨心针失传近五十年,还能被你二人同时遇上,你与她,也算是天作之合。”
柳羡仙被这“天作之合”四字击中,微微愣住。
最后,竺澄难得唤他表字,忠告道:
“不过西洲,别陷得太深。”
他避开视线,直视前方,只有哑叔感受到了,他紧绷而不自然的上半身。
“唯一的解药,最好的棋子,一场交易——而已。”
竺澄闻声含笑不语,毕竟对于他二人,命都能拿来交易,还有什么不能交易的?
苑门口想起喧闹人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三婶郭氏与二婶杨氏此起彼伏地问询柳羡仙的旧病复发。
竺澄熟练地合上医箱,给了柳羡仙事不关己的笑意,道:
“柳兄,药方略有改动,我已交给时娘子了,早晚各一剂。告辞了。”
柳羡仙点头致意,看着他出门,随后听到竺澄在门前与郭氏、杨氏的客套寒暄。
哑叔为他垫好身后靠枕,披上一件外衣,让柳羡仙靠在床头。
二婶杨氏与何氏、郭氏都不太一样。
人到中年,她微微有些发福,笑起来眯眼时,有一丝佛家的悲悯,当年也是因此,她才被柳家看中。
她对人的热络里是有实处的,一看到柳羡仙虚弱模样,上前来坐到床沿,担心道:
“仙儿,快两年不见你,你怎么病成这样了?这谁看了不心疼?”
说着她便红了眼。
依旧是失望,没有见到时鸳,柳羡仙疲倦地皱了眉,只道:
“劳二婶担忧了。旧疾而已,方才竺神医也诊过脉了。”
郭氏在桌边坐下,装着安心道:
“二嫂,仙哥自小与你亲厚,这时娘子,也亲自给你安排住处了。也好,您住着照顾仙哥,我也放心。虽说时娘子……”
哐当——
她话音未落,杨氏喝过寸红奉上的茶,关切地望着柳羡仙,头也不回地递杯回去,却是将茶盅摔在了地上。
寸红惊讶之间,来不及委屈,迅速跪下,捡起碎瓷片后,拿裙摆处理地上的茶水。
郭氏看着戏,笑道:
“正说呢。瞧瞧,女使也是有样学样不是?”
杨氏抿嘴摇头,道:“弟妹,你也太苛责了些。摔了杯茶而已,慢慢调教就是了。”
柳羡仙示意哑叔去给杨氏斟茶,心里不安,只淡道:
“二婶要在长安住下?”
杨氏正点着头,门外走进一个淡紫色衣衫的年轻女子,身材瘦高,面容温婉,手上端着一个炖盅。
眉目流转,含情脉脉之间,她望向病容憔悴,却更添俊朗的柳羡仙,上前来笑道:
“姑母,你让我取的酪浆好了,请表哥尝一尝?”
柳羡仙没有接,冷眼一扫,郭氏杨氏大张旗鼓,只为此刻?
他淡漠疏离之间点头,伸手示意她放在床头小几上。
杨氏不意外他的反应,拉着那女子,到自己身后坐下,笑道:
“仙儿你尝尝,酪浆酸甜可口,怕你喝了药胃口不好,端来给你开胃的。我要带着妃儿,在长安住一阵子。别怕,二婶跟以前一样照顾你。”
年幼丧母,杨氏照顾了他七年,直到何氏进门,他与杨氏关系,是这三妯娌之中最好的。
柳羡仙眉头深皱,介意被陌生人坐上床沿,始终未看那女子一眼,道:
“就怕栖云别业简陋,二婶住不惯。”
郭氏笑道:
“你这里还简陋,长安城里就没有拿得出手的宅子了!”
杨氏接过哑叔奉上的茶盏,只放到了小几上,笑着想回答郭氏的话。
柳羡仙按了按额头,直接道:
“二婶、三婶,我累了。”
杨氏缓缓携着那女子起身,道:
“好,那我就先不打扰你休息了,想吃什么,尽管跟二婶说!”
她到桌前拉起郭氏道:
“弟妹,也是许久未见了,陪我一起去客京华吃些。”
*
竺澄出门后,把药箱递给了身边的药童,再与郭氏、杨氏打了个照面寒暄,才跟着尺蓝进了纬星山房。
时鸳从金丝楠木的罗汉塌上起身,负手而立,屏退尺蓝后,才笑道:
“可把你等来了,长话短说,那边浑水还要我去应付呢!”
竺澄轻叹一声,上前坐下,抓过她的手腕,按上她的寸关尺。
脉搏入手,神色一惊,皱眉摇头,唯余长叹。
她止不住地颤抖着收回手,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这辈子注定就是一个经脉尽毁的废人。
试过很多次,接受再也拿不起剑的事实,可当竺澄给出结论时,忍不住撇过头去,很久没有感受过眼泪划过脸颊的感觉了。
强忍着抽噎声,平缓下呼吸,复又转头,双目微红地望向竺澄。
“柳羡仙说我天不假年,还能活多久?”
竺澄不忍看她如此,当年柳叶开银镝,桃花照玉鞍之人,却沦落至此。
垂眼端详二人中间金丝楠茶几上的花纹,道:
“你若和他一样避居养病,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就你这作法,帮你撑二十年,我都够呛。他自己久病成医,柳家什么都不缺,让他给你好好养着。”
指腹轻拭过眼下泪迹,时鸳冷笑出声。
“呵呵——中恨心针时,你说我只能活一载有余,如今有这二十年,够了。解针之法,我怕有蹊跷,你谨慎给柳羡仙用。其实他若能站起来,只要控制住恨心针,解不解又有什么区别?”
竺澄点头,担心起荣氏死讯,问道:
“秦岭以南呢?”
她左手拇指抚着中指指腹,思索道:
“暂时不用管,你尽心研究恨心针便好。一来这是风波之始,竺家还当置身事外;二来柳羡仙心细如尘,多做一二分,他能知觉五六分,我门下之事,还是别向他露了。若有需要,我会让燕北还来找你的。”
眉头微皱,他歪头打量她,她脸上的是作为门主的不苟言笑,此时她话语中的防备厚得不是一星半点。
竺澄眯眼含笑,故意问道:
“三句话不离他。嘶——你不会不知道,他对你的心思吧?”
时鸳略转头,扫到他不怀好意的眼神,随后淡笑着向另一侧微微昂起头,不理他这好事的神情。
“嗯——”
竺澄挑眉沉吟一声,不住点头忍笑,他能确定柳羡仙这是遇上了命里的天魔星,更为他担心的是,他还遇上了这天魔星玩兴大起的时候。
而相比于上一个让她玩兴大起之人,他并不敢确定,柳羡仙能完全占据她的玩心。
他收起笑意,沉声忠告道:
“柳羡仙,可没他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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