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澄说的话,永远能如他下的诊断一般,准确无误、简短有力、一针见血。
时鸳倚回茶几上,看向真挚恳切的竺澄,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
凝眉含笑,饶有兴致地玩味他这句话。
她从来没想过,用“听话”这个词去形容与柳羡仙的相处,以及对这二人的比较。
“不怎么听话,才好玩儿么!”
竺澄看着她自负得意的笑容,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心里再次为这西洲兄捏了把汗。
不怎么听话和不听话,可不一样,就看柳羡仙这半死的鸭子装几分嘴硬。
他起身道:
“柳家之中,你有他这份心思在,以你手腕,自可如鱼得水。”
时鸳起身送他至裁月居苑门,转身无奈地走向剪风苑,给这杨氏安排住处。
安排妥帖之后,她浅候在裁月居主卧门外,待这三人出来,和顺地低头福身行礼。
杨氏没多看她一眼,拉着郭氏自顾自去了,只有这年轻女子,含笑瞥了她一眼。
“看完戏了?”
待人声渐小,柳羡仙心急地催道。
时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进来,坐在床沿,压住了那一抹亮眼的浅紫,看到了小几上的那碗酪浆,道:
“我白担心,阿羡你没东西吃了。”
莫名的,他放松下来,才觉得饥肠辘辘,接了那一白瓷碗,道:
“这些东西,我没胃口,白粥正好。”
他望了香甜的米粥一眼,皱眉迟疑,试过温度,只大口喝下。
她端起那碗酪浆,边细细端详他,昨晚的恨心针发作,那么重的症状,不可能一切如常。
银匙缓缓搅着,雪白酪浆与点点金黄的桂花浆,逐渐混合。
她浅尝了一口道:
“这么酸!尝尝,明日要改放糖渍梅花?”
银匙轻舀起一勺酪浆,递到他唇前。
她还是看出来了,只是她眼中的试探,在温柔笑意里藏得很完美。
柳羡仙一时愣住,以为自己不说,就不会有人知晓,他味觉已失。
低头,喝下味同嚼蜡的酪浆,抬头,品尝着她神情的变化,声静如潭道:
“这么重的桂花香味,一闻就知道,桂花浆放够了,怎么会酸?糖渍梅花余味酸涩,混在酪浆里,味道应该不太好。你看出来了。”
时鸳笑意散去,了然地垂眸,一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人,失去了味觉。
再抬头时,她微笑的眼中,华光轻然颤动,安慰道:
“总比,少了些别的好。给竺澄点时间。”
“我饿了,那碗白粥不够。”
时鸳笑着喂他吃酪浆,抱怨道:
“你不是说,对这些东西没胃口?”
他安然地靠在枕上,咽下口中酪浆,贪看着她细致温柔的动作,眼中浮起一丝得意,道:
“没办法,最难消受,美人恩么,哪怕只是交易。”
他希望看到她应有的不甘、愠怒或挑衅,却只见她在柳眉轻佻后,唇角泛起狡黠笑意。
不妙!
“阿羡——这个,是消受了哪位美人之恩?”
她笑靥浅浅,从身侧被角下,拿出那方进门时,就看见的淡紫色手帕。
帕上海棠绣工细致,一角上还缀着两个字:歆妃。
“歆妃?可真是好名字!杨歆妃,柳羡仙?不是天生一对么?”
柳羡仙又好笑又好气。
见她执帕子上前,欲拭去自己唇边浆渍,他急忙躲开,上气不接下气,道:
“谁跟她天生一对!你要是没帕子用……明日让人,先做了一百块送来。”
入夜,哑叔端来燃着瑞炭的乌金错银铜盆,置于床前,随后便退了出去。
就这么看着她在去氲芳阁沐浴完后,穿着寝衣走到床边坐下,随后抬手在炭火上感受着暖意。
即使恨心针昨晚才发作,柳羡仙依旧觉得安心,目光落在她背后的发梢处,却再难移开一丝。
时鸳想着今日突然到访的杨氏姑侄,尤其是“歆妃”二字,刁钻得如此明显,她挑眉含笑,转头看向他,道:
“这美人计从名字上就开始了,还真是煞费苦心。”
在她转头的那一瞬间,柳羡仙垂眸撇头,盖过眼光,颇具玩味地冷笑道:
“我幼时经二婶抚养过一段时间,与她……”
“青梅竹马?”
见他犹豫,她毫不犹豫地往前一靠,好事看戏的笑意渐深。
他笑中冷意化去,抬眼打量靠近的脸庞,她难得有如此好奇神色,笑问道:
“我长她十二岁,青梅竹马什么?”
见时鸳略失望叹气,问道:
“杨氏来了,少不得问起这桩婚事,若问起你的八字……”
时鸳手脚并用地爬过行动不便的他,无所谓道:
“癸未年,按着你的生辰,算一个最配的不就行了。”
爬过自己时,她身上的淡然香味仿佛有了律动,包裹着完美又不带任何温柔的回答。
柳羡仙浅望一眼已安然躺下闭眼的她,笑意散做默然的失落,缓缓躺下入睡。
*
一大早,这裁月居门前就是梁嬷嬷与贾子通引起的一阵喧闹。
时鸳只是一笑,不当什么大事,留下寸红安抚他二人,随后备下早膳亲送去剪风苑。
剪风苑中,时鸳带着尺蓝,心情极好地布着菜。
杨氏带着杨歆妃出来时,见到齐备的早膳,点头满意,更掩住了几分嫌弃。
她带着杨歆妃不客气地落座,笑道:
“难为娘子了。这么早就来伺候。”
“伺候”两个字,时鸳听得清楚,却未有一丝恼怒。
面前二人能让她伺候,不付出些代价,是不可能的。
“是少堂主吩咐的,怎么会为难?”
杨歆妃得意地享用面前的早膳,瞥了一眼时鸳,心底推测,她并未愠怒,还能来送早膳,看来那块手绢是被柳羡仙收起来了。
杨氏喝完面前的小碗獐肉粥,自然地伸手递出空碗,尺蓝上前之时,她的手却往回一收,含义不言而喻。
时鸳自然明白,上前接碗盛粥,双手递上。
杨氏这才笑道:
“你这一口标准官话,出身汴梁?”
时鸳还没说话,热闹已经闹到了剪风苑门口。
梁嬷嬷着急地上前,福身道:
“二夫人,杨娘子,时娘子,这贾都管今日,连这府中女使仆役的使费,都不愿发放!到时候这些个下人闹将起来,谁来伺候?”
贾子通不甘落后,进了苑门赶紧赔罪道:
“二夫人容禀,这些个下人都是本月十一进府的,按惯例,本月的使费,就是不足月的,且按照人手安排,这安排得也不妥,让小的怎么发使费?”
杨氏听得头疼,不怀好意地看了这时鸳一眼,渐为不悦。
她如何能不清楚,梁嬷嬷是郭氏的陪房,贾子通是何氏的心腹,道:
“怎么这等小事,值得你二人如此争吵?越发没规矩了!”
梁嬷嬷赶紧低头,道:
“我家夫人吩咐奴婢来帮衬时娘子,实是尽心尽力,不甘怠慢的。”
“你这话说的,小的也尽心辅佐少堂主与娘子的!我怎么就怠慢了!”
随着贾子通的反驳,杨氏再次瞪向一言不发的时鸳,有些怒道:
“你就这样瞧着?”
时鸳面对这一声质问,只是低头恭顺道:
“贾都管与梁嬷嬷,皆是得力的老人,所以也就只想着尽心侍奉好少堂主。不想他二人因此龃龉,好在少堂主说,夫人并非外人,不至于让人耻笑。”
杨氏干笑一声,知晓她递刀的意思,只怕这才是今日真正的早膳,瞬间已是胃口全无。
当然这栖云别业里,还有另一尊佛得供着。
“也算圆滑。你二人如此小事,得时娘子一句决断不就好了?听说仙哥特意给了双倍的份例,还看不懂何意?”
梁嬷嬷还想言语,却想着柳羡仙那句“拔了舌头”,不敢再说什么。
而贾子通连连低头称是。
他四人去后,杨歆妃不服气道:
“姑母,你怎么还帮着她?”
“哼——不帮她,是帮长房,还是三房?你能选一个?且若然置身事外,她介时一句叨扰贵客,将这二人都打发了,不是三边都得罪了?”
一切都在按着时鸳的预期,按部就班地发生着。
她在小书房中,听他二人吵了一个上午。
一清二楚,一个收受了仆役送上的微薄孝敬,一个克扣了不盈月的使费,她让寸红拿些钱,暂送了底下新人每人半贯的安心钱。
直到用过午膳,才和红蓝二女使,安排下了各处人手规制,只怕日后还得改,暂时随了他二人各自的小心思也好。
*
天色渐暗,燕北还从客京华回来,带来晚膳食盒,到了裁月居主卧门前。
他有一丝犹豫,却见尺蓝出来请自己进去,开溜是不能了。
因她畏冷,柳羡仙吩咐哑叔,从库房里拿了一整张,由数块白貂皮拼接成的貂茵,铺在垫了厚锦褥的紫檀榻上。
时鸳正坐在榻上欣赏这块貂茵,一块无一点杂色的白貂皮已是难见,更何况是数块如此貂皮拼接成的垫子。
低头抚摸着柔软顺滑的貂毛,她回想起在蝶舞门主位上的那张绝佳虎皮,她还是喜欢虎皮那种瘦硬针毛之下,厚实绵密的触感。
柳羡仙见状,询问里带着明显的自傲:
“不喜欢么?”
“倒也不是。”
她说完这句话,见到燕北还进来,也不起身,只是熟练地拿出食盒里的离亭雪,抛给燕北还,笑道:
“劳烦燕大侠,花了两日时间,去找华山派的弟子喝酒了!”
燕北还接了酒壶,靠在门框边饮酒,道:
“花别人的钱,摆自己的阔,还能喝酒,怎么会是劳烦?”
柳羡仙眼中光华一现,瞬间来了精神,华山派如何了?
尺蓝端出食盒中的饭菜,哑叔盛了些在小碗中,端到柳羡仙床前。
而时鸳毫不客气地坐在桌边,端碗下筷,问道:
“那燕大侠有何发现?”
燕北还喝着酒,心不在焉道:
“还能有什么?大弟子温相善被气了个半死,不知道怎么回去见秋长天。这样一闹,更不知道,秋百川怎么下山来柳家养病。”
柳羡仙看到时鸳余光朝自己扫过,心虚地低头垂眼,缓缓抬起左手,指背轻蹭着鼻尖。
知道一切,为时晚矣。
时鸳手里的筷子停下,思索片刻,转向柳羡仙,皱眉问道:
“秋百川要来柳家?”
“他没告诉你?”
燕北还在片刻沉默之中,心直口快地问出了口,随后转身,看向逐渐愠怒的时鸳,微瞪着眼,道:
“那你是不是也不知道,一个半月后,林老弟要带着他妻子,北上长安,给秋百川看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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