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是混蛋!
难得是燕北还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柳羡仙知道,她是算好了自己起床的时间,才转身回小书房去。
手中的九枝青脉盘渐紧,不服地玩味着她最后那句“都是混蛋”,向哑叔吩咐道:
“去客厅。”
柳羡仙刚到小客厅,只见杨歆妃掐着时间,端着早膳来了。
他淡然皱眉,得尽快想个办法,解决一下这个“表妹”,他下意识看向门外的小书房方向。
杨歆妃进门,放下了手中托盘,端了手中的粥碗上前,略过甜腻道:
“表哥,姑母今日熬的七宝素粥,用了洛阳新鲜的师婆粳,你试试。”
柳羡仙只是抬手一挡,哑叔立刻上前接下。
杨歆妃解释道:
“姑母与三夫人一早出去,说是看马球赛去了。若表哥能去就好了……”
他淡然低头,也没有喝粥的意思,冷声道:
“你可以走了。”
杨歆妃见他不曾回答,手里缠着手绢,直接道:
“知道表哥不喜欢和我说话,但我想说最后一句,看卢照邻的文,应该自勉。就像‘寸步千里,咫尺山河’这句,我觉得表哥应当看成,寸步御千里,咫尺掌山河。”
寸步御千里,咫尺掌山河?
柳羡仙眉头轻拧,默念一遍,向后靠在椅背上,抬头审视面前的女子,以她的见识经历,能对自己说出这句话么?
杨歆妃第一次被他,正眼相待,紧张之前,已是羞涩,脸上红粉霏霏。
她媚眼如丝,娇笑似花,温柔奉承道:
“表哥年轻有为,病痛,只能限了你的行动,不该磨了你心性。”
柳羡仙思索片刻,心中大抵了然,只是轻声一笑,微微颔首道:
“多谢。”
随后抬手示意,她该出去。
杨歆妃脸上红云更显,掩着得意,小步出了院子。
他伸手摸向那碗七宝素粥,温度正好,端在手中,大口饮下。
只为那句“寸步御千里,咫尺掌山河”,他知道背后是谁,向门外手下吩咐道:
“昨日客京华就没什么消息,派人去看看,一是韩寂阳何时回来,二是华山派众人,都给我看紧了,秦岭南边的动向,以及杨氏来长安城的目的,也查一查。”
哑叔端来了汤药与燕窝粥,到柳羡仙身边。
瞥见热气腾腾的燕窝粥,柳羡仙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之时,想起她方才的维护,道:
“昨日送来的新衣裳里,挑两件厚些的。”
*
而小书房内,时鸳进门后莫名心烦,屏退红蓝二人,坐在陈设单薄的书案后头。
还真是不听话!
本以为,温相善那日只是跟他谈了些与华山派之间的往来,没想到,因为牵扯上林南风,柳羡仙这个混蛋就将秋百川之事,瞒了这么多天!
地上,昨日哑叔送来的炭火已尽,一大早寒意格外得浓。
燕北还跟着她回到小书房,柳羡仙本来就是混蛋,他没意见,自己多少有些混蛋,他也不否认,可林南风怎么就混蛋了?
但见她心情不太好,他不想去触这个霉头,只问道:
“哎,你打算一直待着?等到林老弟来长安?”
时鸳疏懒地靠在紫檀圈椅上,左手间的动作却是未停,满不在乎道:
“留不留下来,决定权不在于我。”
她从未在乎过跟他继母、婶婶们之间的无谓较量,什么中馈不中馈的,不过是没报酬的账房先生罢了。
她要的,从始至终是回到曾经的赌桌上,即使注定是废人一个,做不回剑仙,也要做回蝶舞门主。
燕北还还以为和当初一样,她一到杭州进了千霞庄,林南风直接放权,那时林家内外所有事,皆是她说一不二。
他双手撑在书案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好笑道:
“原来你没搞定他?”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她能推测个大概,温相善受命前往秦岭以南,接洽林南风,结果遇上荣氏之死,才回来复命,而柳羡仙大抵与自己一样,想明白荣氏死因,只是遇上了韩温二人的比试,才没向她发难。
韩寂阳还真是条好狗,关键时刻还有一用,让柳羡仙看清她无与伦比的价值。
燕北还知道又说中了,不禁得意起来,眉飞色舞道:
“一堆绫罗绸缎,还有雪貂皮的垫子,却独独跟防贼一样防你,他这是要把你养成金丝雀笼中鸟。这花不完的钱,不好受用吧。”
时鸳抿唇撇嘴,不想理燕北还所言的事实。
那晚柳羡仙为报私仇,而擅自挖出她过往隐秘的账,看在他决意要成亲,和拿出九枝青脉盘的态度,本不想计较。
但他居然故意瞒下江湖上的消息,打算将她养在栖云别业中,成为湮没于内宅之中的花瓶玩物。
她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他越说越兴奋,笑问道:
“话说,你和柳算盘算计起来,谁更厉害?”
时鸳唇侧一弯,歪头跟他对视,挑衅地笑道:
“你该去霜漱馆喝药了,顺便问下竺澄,有好消息了么?”
“什么好消息?”
竺澄会明白她的意思,她只是浅笑道:
“无妨,你就这么问他便可。”
燕北还眯眼看她,脑海中却思考不出什么结果,只好转身走出门去。
他跨出门去,却见到冷着一张脸的柳羡仙朝小书房过来,心下狐疑道:这是来讲和的,还是来赶人的?
他只当作没看见,赶紧出门去。
时鸳正拿起笔,正欲舔墨,却见三人已进门。
尺蓝端着托盘奉上衣裳,放在书案上,而哑叔将那碗温热的燕窝粥,放到自己面前。
柳羡仙推动轮椅,绕过书案,至她身侧,才抬手示意哑叔与尺蓝出去。
书房门清脆利落地被关上,他强压着不可名状的怒火,冷道:
“喝了。”
依旧是命令式的口吻,带着一丝不情愿。
时鸳这才抬眼看向他,只是挑衅地表明:不喝。
他浅笑,往后靠在椅背上同样是挑衅之色,道:
“你点拨杨氏跟我说,寸步御千里,咫尺掌山河,到自己的半条命上,就随意作贱,不作数了?”
她垂眸看了一眼那雪白的汤色,端了仰头喝下。
下意识想用手背拭过嘴角,可手抬到一半,那方浅青绿色的帕子,已经递到眼前。
淡扫一眼,接了尚有余温的手帕,轻拭过嘴角,随手丢在碗边。
四目相对,时鸳掩在冷漠之下的怒意,毫不躲避柳羡仙高傲冰冷的审视。
沉默。
方才杨歆妃受她之意前来,本还有一丝欣慰,但在看到她后,却燃起一分怒意。
就不能她自己说?
“为什么要让杨氏来找我?”
挑眉,含笑,眼眸往下轻转,他有无数个选择,却选了一个最没有意义的问题。
抬眸后,对他的愠怒,皆化作对所作所为的自鸣得意。
温柔亲近之中,她只有睚眦必报。
“为阿羡——调教一下新夫人。”
瞳孔骤然微缩,所有琐事堆叠形成的不悦,被她这一句话彻底点燃作怒火。
哪怕只是说一句,只是因为她对于隐瞒消息的不满,或是对于他的愤恨,柳羡仙都可以忍着耐心接受,偏偏是这一句!
右手慢慢握紧扶手,喉间滚动,咬牙强忍下冲上脑门的怒意,即将爆发的情绪冰封在冰冷的语气中,道:
“你要做什么?”
时鸳架起二郎腿,稍是侧身,靠在一侧扶手上,右手中握紧了那支湘妃竹的狼毫鸡距笔,浅笑道:
“完成你我之间的交易,然后两清。”
柳羡仙冷笑,心中石头落地,虽然听到了最不想听的答案:她话里去意已决。
“你说两清,就能两清?”
依旧是她的温声笑语:
“解针之法,我给竺澄了;名震江湖,温相善之事,也算吧;家中大权,你娶了杨歆妃,就能联和二房,以你的聪明才智,不会有问题。”
她的声音陡然如冰,开始透露对他的不满与恨意:
“我的诚意——足够了。”
他却冷哼一声,嘲笑她还在妄想欺骗自己的幼稚,她还是不肯说一句实话么?
左手中,紧握下的九枝青脉盘冰冷无比。
“这是你的诚意,还是你早已定下的计划,你一开始,就在等他来找你,不是么?”
他眼中的冷峻与得意,像利剑般直刺而来。
算对还是错呢?毕竟最开始的计划,是来长安见到竺澄,而自己是他活着的希望,又能在垂荫堂做他的帮手,在关中地界上,有他这个依傍,做起事来方便太多。
霜漱馆前对于燕北还的回答,的确是当前形势下的最佳选择,柳羡仙比竺澄,更适合做这一阵东风。
而柳羡仙说错的是,她从来没想过,要一直等他来找自己。
这个混蛋!
在他眼中,自己与金丝雀何异?甚至还不如杨歆妃!
她若要等,那一日在挑明身份前,直接接受他的“好意”,便可直接到长安待着。
直视间,时鸳彻底卸下温柔笑意的包裹,毫不示弱地冷声说着气话:
“谁能给我门主之位,我就等谁。”
柳羡仙不知是该笑她痴情,还是笑自己愚蠢,她居然连矢口否认,都不舍得!
只好动用这场交易里最后的保险。
“我说过,你有一句食言,你随时都能是,我送出去的礼物。”
咔——
她手中的毛笔应声而断,发白指节隐隐颤抖,替他解决了那么多事,最终求去也只换来**裸的威胁。
时鸳垂眸含笑,抬眼对视,回答道:
“那我保证,将来我动手清算之时,你会排在所有人之前,包括韩寂阳。想试一试?”
终于动真怒了。
他淡扫一眼她的右手,知道她所言非虚,二人交易至此,都是他占尽便宜,将她利用完之后再出卖,那是最愚蠢的决定。
因为二人都很清楚,成为彼此的敌人,是最危险的境地。
那么——用最坏方式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他眼神微露一丝杀意。
作为剑客,对如此眼神,她熟悉得无以复加,松开右手,手中断笔跌落于地,犹如金石之音的脆响。
她脸上那标志性的神情:骄傲、自负、挑衅,更少不了对他的激赏,或者说是惺惺相惜,以及隐隐流动的疯狂,靠上书案,支肘扶头,笑意盈盈。
“想杀我?那与我赌一赌,竺澄心里,是和你交浅言深,还是与我知己莫逆?毕竟阿羡知道,我最喜欢的,就是——赌命。”
尺蓝在门外禀报道:
“少堂主,娘子,竺神医到访,要请进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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