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羡仙轻然一叹,右手轻按住扶手,眼前浮现记忆中的种种,当年未中恨心针,四肢健全之时,已被奚落得一言不发。
“柳家立足于江湖,不过依仗银钱,但没有独步江湖的武艺。我爹和华山派交好自然有此深意,秋长天每年有一笔不菲之财,也心照不宣。但是,不气盛,还叫年轻人么?华山年轻一辈能恃武而骄,不过因为他派中星月剑法独步……”
说到这一句,柳羡仙记起了时鸳得另一个身份,停了下来,不再说话。
原来如此。以前她并不知道垂荫堂与华山派的关系,只知袁语慈是柳家的姻亲,如今置身局中,才知道种种。看来婚事,多半非柳羡仙自愿。
柳羡仙离开小客厅之后,郭氏带着田氏如约而至。
时鸳盘算着小心思,按理说捧杀之后,郭氏该找借口离开才是,还能继续陪着,那就再自己一个忙好了。
她左手中的小动作又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三夫人,我初来乍到,劳累您为我张罗。”
田氏本分,带上两个女使,只见时鸳摇头,知道她不满意,便带出去,换了三人进来。
郭氏继续客套着,话里话外很看好她作为柳羡仙的妻子。
“哪里的话?你早晚是仙哥媳妇,还等着你喊我一声‘三婶’呢。”
时鸳听出些味道来,慢条斯理地扫视,面前三个年轻女子,却依旧摇头。
她为难羞涩道:
“大夫人还没点头呢。”
“我那大嫂出身好,向来眼光高脾气大,是个不好相与的。但她又不是仙哥生母,仙哥心里有你,你怕什么。其实,这些买来的有什么好的?倒不如我那儿送一批给你,省的你调教了。”
听出深意,原来如此。
时鸳低头莞尔,乐得接招道:
“既然是三夫人调教好的,我怎么能夺人所好呢?其实夫人能照拂我一二,我已是知足。”
郭氏就坡下驴,只是笑道:
“难得你有这份心。我就拨俩个人给你先用着。”
“好。谢夫人。”
时鸳笑着点头,只转头对田氏道:
“田婶儿,我想挑两个近身女使,这些人都不太好。换些年轻的,人要机灵,最好与家中断亲签了死契的,哪怕贵些也无妨。”
田氏虽是为难,但也是直言。
“有倒是有,只是这样的,多半是模样姣好,要卖进勾栏的,怕是……”
自然是怕勾引主君,反正不是勾引自己,时鸳大度道:
“无妨,若是少堂主看上了,不就是收房?”
田氏点头称是,转身出去准备。
郭氏没想到她这么爽快,从身边嬷嬷手里接了一份帖子给她,试探道:
“我这里有一份帖子,有练武之人借我那里比试,遍邀长安城里的江湖人士,自然不能落了仙哥,我这不带来了。”
时鸳打开帖子,看到两个名字,韩寂阳与温相善,心下了然。
华山派掌门秋长天因为她的“剑仙”名号,对自己恨之入骨,大抵温相善是为此,要与韩寂阳一较高下。
怕她推辞,郭氏继续道:
“总不能让满长安说,这柳少堂主沉迷女色,不思外事,坏的就是你的名声了。”
她推测送帖子之事有所不妥,却也不拒绝,笑道:
“好啊,我回头给他。”
这厢田氏带了几波年轻女使进来。
时鸳就这样懒懒的,就由着郭氏或她身边的嬷嬷,问这问那,她难得问上一句两句,终于挑了两个合她心意的女使,又费了些许时间,择了一批仆役粗使。
*
裁月居院门外往西十数步,便是面阔三间,名为“纬星山房”的书房,从裁月居的西侧游廊,经角门直接至此。
区别于主苑东厢,用于内院的小书房,这里向来是堂主处理事务的主要场所。
踏进门去,正中是《溪山行旅图》,两侧对联之下的长案上,放着一对一尺多高的官窑白瓷梅瓶,再往下是金丝楠木的长罗汉塌,榻上坐垫考究精致。
往北,是宽阔书架与长书案,案前不远处是一天青色鱼缸;往南,西侧屋檐窗下是两把窗椅,靠墙皆是博古架,上有各色上乘古物文玩。
柳羡仙坐于轮椅上,被哑叔带至此处时,温相善正被贾子通带到门前。
“温兄,数年不见了。”
温相善一愣,随即皱眉,不敢置信道:
“柳兄,你当真……”
柳羡仙本以为自己能坦然见客,看到温相善表情,右手还是抓紧了木制扶手,指甲嵌进木质的清晰痛觉,提醒他维持表面的平静。
“里头说。”
雀鸟此起彼伏的鸣叫之中,轮椅碾过青石砖,温相善跟着进去,坐在西侧窗椅之下。
“这趟我来拜会柳三爷,他说你在这里,让我见你。听说,你一直在山中养病,今日一见,没想到你清瘦了这么多!你来长安是要成亲?也是,袁师兄的妹子,也……”
华山年轻一代中,不同于秋百川、袁语慈等人,温相善痴心剑术,性格直率,从他言语中能听出一丝真心关切,这“算是”的朋友里,他是最像朋友的一个。
柳羡仙不想提及袁氏,只道:
“我前来一为寻竺家就诊,二为准备成亲,介时你要来喝喜酒。你师兄秋百川,四年前得了疯病,如今怎样了?”
温相善笑道:
“他清醒大半,但未痊愈。说到这个,你可知道‘医仙’荣氏?”
柳羡仙抬手示意上了茶点的贾子通退出门去,才道:
“荣氏老太太不是在秦岭之南死了么?”
他一声叹气。
“哎——正是他家!若非此事,这‘医仙’传人荣娘子,半月后就应到长安。”
柳羡仙眉头一拧,左手握上九枝青脉盘,好奇道:
“你怎么知道?”
“我师兄秋百川之妻,是江南金家镖局的大小姐。三月前,我这师嫂知晓林南风夫妇要北上,特地差人带了礼物和书信,邀这江南武林盟主与他夫人,前来长安一游,顺道为我师兄瞧瞧。介时,可求她也为你诊治一番,如何?”
黑眸骤缩,神光闪动。
右手食指点在轮椅扶手之上,他听出最意外的消息,从何氏之言,是林南风因为荣氏死讯前来,而温相善所言,林南风出现在秦岭以南,难道是“凑巧”?
他示意哑叔去门外守着,才问道:
“你是说,他夫妻二人北上,是早有计划?”
温相善回忆道:
“好像是说,荣娘子仁心医术,想游览天下,搜集古方什么的,就拉着她丈夫出来了。不过她祖母又死得蹊跷,如今是先扶灵回乡去了。现在秦岭南边乱成一锅粥了!林南风带着荣家,正跟蝶舞门要说法呢!”
柳羡仙右手食指动作一停,剑眉紧皱,按下心里的疑惑,顺着他的话继续问:
“荣氏丧亲,出了这么大的事,那你怎知,她还会前来?”
他皱眉懊恼,因为这事自己已白跑了一趟。
“林南风自己跟我应下的,估计得再等一个多月。我本是去秦岭以南迎他夫妇北上,出了这事,只能快马加鞭先回来。”
柳羡仙心里被他的话激起一连串疑问,右手食指点在扶手上,自己脑海中只剩下嗒嗒之声。
他寻找的最后一块碎片,在此刻慢慢拼凑了起来。
直到温相善的一声询问,他才从思绪中惊醒,下意识顺着他的话问道:
“你见到林南风了?他年纪轻轻,就能坐上江南盟主的位置,想来也是惊鸿照影,雪月遥映之人?”
温相善露出一个“你都懂”的神情,饮茶嘲讽笑道:
“说起这林南风……哈哈,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这酸不拉几的心思!怎么?羡慕他能做蝶舞门门主的入幕之宾,吃上裙带,做了软郎君?”
他往前一靠,一拍大腿,眉飞色舞地低声调侃。
“想试试?让她帮你坐上中原苦寒堂的第一把交椅?”
这一番调侃,柳羡仙眼中立时生寒,紧握之下,左手中的九枝青脉盘如此硌手。
现在自己是这“软郎君”么?
神色凝重之间,他只得跟着温相善的玩笑,半真半假地苦笑道:
“我如今废人一个,怎么得剑仙青眼?”
温相善见他面露笑意,这才开口求道:
“柳兄,博你一笑可真不容易!我有个不情之请,望你答应。”
“你说。”
他满心欢喜道:
“那荣氏来长安前后,我秋师兄与师嫂想在你这栖云别业,小住一段时间。若你答应,最好能让林南风夫妇也在你这住着,再求荣氏为你诊治,岂不便宜?”
柳羡仙警觉地坐直了身体,这个提议他没法拒绝,可若林南风夫妇住进来,自己与她该怎么办?
他右手食指点在扶手上,深思之间,勉强笑道:
“秋兄前来养病,自是可以!只是这林氏夫妇住与不住,不可强求,到时再说。”
温相善点头认同道:
“也是!不好强求客人。”
门外想起时鸳的声音。
“哑叔,少堂主呢?”
柳羡仙朝启门问询的哑叔点了点头,哑叔才让时鸳进了书房。
时鸳望着这一幕,手中的帖子点在手心中,掩去稍瞬即逝的不满,含笑望向书房中的二人,上前走到轮椅边。
“你在这里啊,跟你朋友谈完了么?”
柳羡仙将方才一切心思,深埋进眼眸之中,温声道:
“刚谈完。温兄,这是我未婚妻,她姓时。”
温相善起身抱拳行礼,道:
“时娘子,在下华山派温相善。”
时鸳未与他相识,因而并不紧张,只是笑道:
“温大侠如此英武,日后定能让华山派名扬天下。想必,早晚能称一声‘温掌门’!”
温相善被她这一句奉承,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挠头道:
“这……时娘子玩笑。”
时鸳将郭氏带来的帖子给了柳羡仙,道:
“那你可知道,温掌门明日午后要与韩明使比剑?方才相看女使时,你三婶捎带了帖子来,话里话外说你耽于美色,不思进取。我只好替你应下了。”
温相善悄然将那一声“温掌门”收进心里,他知道柳羡仙性格,顾不上尴尬,赶紧道:
“柳兄,你素来不喜这些事,我就没和你提及。既然嫂夫人来了,我不打扰你二人,我先告辞了。”
“无妨,哑叔,替我送温兄出去。”
柳羡仙拿着手里的帖子,怨恨地看了时鸳一眼,待温相善出门,冷声斥问道:
“谁允许你——替我做主?”
时鸳并不意外他的怒气,郭氏让自己代为转交,就是算准了直接给他的后果。
她走到博古架前,粗略看了一番,正仔细打量着一对青铜酒爵。
“你若拒了帖子,就不怕韩寂阳今日前来‘问候’,盛情邀请?不仅你要去,我还要你带上燕北还——一起去。”
面对她不退反进的继续挑衅,柳羡仙最后一点耐心被她消磨尽了。
她好似忘记,这一笔交易上,他手中有最后的一道保险:把她送给蝶舞门。
啪——
他将那帖子摔在一侧茶几上,九枝青脉盘在左手之间轻然转动,靠回椅背上,声冷如冰,道:
“你应下的,你去解决;解决不了,那你就是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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